葛藤的野宴      

                                                                                                           文/恕
        
     
  「跳不出是非的囹圄像個囚徒
   擺不脫對錯的糾纏像處身漩渦
   見聞中的善惡紛擾流竄街頭
   多少人在安排驅使加以掌握」(雲老禪師“生之偈”)
  
  1、
穿越四樓寮房兩旁的花圃,空氣中洋溢的芬多精芳香,總會讓肺葉暢快舒張。一園的植物,林林總總的顏色、氣味隨人召喚,有著田野籬落的簡靜悠然。除了正式的職事,我還兼顧這片花圃,每日約莫晨夕稍事掃灑,近兩星期大除草一次。可是在這期間,只要幾天沒用心打點,下雨後野草更是迅速蔓延,園子不免有荒煙蔓草之感。有一次我眼尖,發現幾根藤蘿佈下天羅地網,掐勒著樹身死纏,如果不移除它們,鐵定沒好收場,瞧!園中錯雜著幾棵枯了的花木,不就是它們的得意傑作?對於它們的囂張、自利,形成別人的困擾,教人義憤填膺,私揣它們是否夜間夢裡,也悄悄進行這無聊的惡作、愚騃的整人把戲!
 細察藤蔓不下三四種多,就在拔不勝拔,一忍再忍之下,我終於發出一封「哀的美敦書」,以下就是可笑的文字:

 「嗨!藤蘿先生、小姐!我實在,實在不敢苟同你們的滔滔言辭,浪芯浮波叫人不得喘息的“濫情”;你們左攀右搭,大肆鋪陳這麼一席“野宴”,就想招攬天下賢士?何不學高壯的樹平淡無爭,只佔一寸之地,風來雲來,鏗然有節。可見扎根土壤,開花、結果,砥精勵志才是真實的存在。莫忘“眾有情”逍遙遊園,各有一片天,何勞你們疊影執著,複製野心,請速速捨離偏頗的自我,收起另類的美學,讓他人也有容身伸展的空間.......。」

 去縛解纏,彷彿祇這藤蘿便是了!彷彿是人類永遠的議題──煩惱的究竟解脫,且我盡一個園丁的本分,為樹兄弟們做正義伸張!遂戴起斗笠,荷鋤肩鏟,不到一天的時光,暗喜園子總算恢復原先的寧靜。可是啊──就在野草、藤蔓殘散一地,空氣中凝含著一股奇異的清香,竟連衣袖、雙手也沾染一片,我發現原來渠們非等閒之輩,所謂「天生我才必有用」,萬物千姿百態,各有風光。我想我懂了!我們視為拙劣或錯誤的一切,若以存在的水平看來,都各有它存在的理由。就像煩惱、迷惑會將一切引入極端相對的立場,善的就認為極善,惡的認為極惡,不去細察實相,最後依然是無明!佛家不講“善惡”相對,因為不善中常有善,善中有不善,不能憑己認為一物之有用無用。
原來,這園子特殊的“樹種”,需營造原始森林的氛圍才能鬱勃,在莽莽蒼蒼中,展現太古的生機渾沌,讓眾類有情“花木”、“野草”,哪怕是“藤蔓”挨蹭著競長,這就是生命!工務也說:園裡的雜草不要拔得太乾淨,樹才長得好。那何不塵歸塵,土歸土,讓世界自走自的?從今後不再對著滿園葛藤起“嗔”,且不斷其根只剝開卷鬚即可,留它一條生路罷了!不過我還是得對它們叮嚀一番:「藤蔓們!附耳過來,仔細聆聽:都一家人了!何不“和敬治道”,落個安樂清平?」
 怡人的花圃小鎮,每次走過總流傳著“藤蔓”的典故逸事,彷彿還沾著昨宵的露水,串串的問題在風中一直都沒有答案?呵!是誰「跳不出是非的囹圄像個囚徒」?是誰「擺不脫對錯的糾纏像處身漩渦」?又是誰「見聞中的善惡紛擾流竄街頭」?「多少人在安排驅使加以掌握」?是你、或是我? 
  
   2、
 女作家簡媜的《野蔓之誓》中有一段寫著:
「... 這野蔓藤激勵給我的,不是情緒,而是情操。費了兩年的時間,藤子終於抵達蒲葵樹的盡頭,原本枯瘦鱗剝的樹幹已被纏繞得一身煙翠。只有細心的人在仰望的時候,才發現垂翼的蒲葵葉扇早已枯了,也才能瞭解,這生與死於空中的盟誓.....」

 於佛家藤蔓的意象卻是世間數不盡的煩惱、繁瑣,是藤非藤,或者心“疼”!

好比偶然間有人走過你工作的場域,劈頭就是這麼一句話:「唉!怎麼一個人在這埋頭苦幹,一副爹不疼,娘不愛的狼狽樣子?」(言下之意:“疼”才是做為人的生命價值。)
這下可好!葛藤開始在心裡攀爬,無端受一句話牽著鼻子走,開始計量別人話中有話,不悅之意就像葛藤、鬼刺草黏沾片時。唉!人生艱難,真是處處多葛藤。汲汲營營的雜遝緣境裡,不也四處是葛藤!就像一則公案懸於心,修養不夠、智慧不足,總會落在概念及名相中轉,因應之道是趕快淡化情緒,調整五蘊,只道“葛藤”煩惱業:「你來,你經歷,最後你將離開」,我是不會與你爭辯什麼的!

仰望藍天吧!諦視一園清綠,不妨止觀什麼是“疼”?如果「疼」表示受重視、肯定與讚許,那麼好還要更好!讓自己像一棵向上伸展的樹,在四季自由開展出價值與意義,絕不似葛藤攀緣附會的調調,因為斧鑿之痕多不足取。 如果不被“疼”,那就對自己的缺點省思一番,懺悔改過,多結好緣。人間事豈能盡如人意?寵辱變幻不定,蹤跡難尋,“疼”或“不疼”正如敏感善變,飄忽莫測的少女心。

3、
每當環保車載來大小不等的工廠廢木,大夥出坡柴火,便以“劈”、“砍”、“鋸”解體,再綑紮成堆,推進大寮爐灶旁做柴火用,這些畸零的廢木推想它們的前身可能是一扇門窗、一張桌椅或者是某一棟建築的棟樑。那麼之前的之前,源頭就是一棵樹了,在山林吸納著涼涼的雲?多不可思議的身世!饒富曲折的生命歷程。

一棵樹要成木也不簡單!而且最怕野蔓纏縛。尚未茁壯便漸次枯槁,更甭提清涼華蓋招來鳥的歌唱!到底世事無常,枯榮、盛衰、興替的奧妙誰能判定?或許你所看到的一切都不是樹原來的自己。捷克作家卡夫卡在《沉思》一書裡這麼描寫樹:「我們就像雪地的樹幹,看起來浮浮的一推就倒。不,不可能的,因為樹幹深植土地之中,不過這也是表面上看起來如此罷了。」

到底表面與真實有多少差距?死死生生很難理解!可是對於園裡莫名枯槁的樹木我還是不離不棄,仍每天澆灌它。終於幾棵抽枝長葉,但是幾棵生死未卜,一葉也不發,仍直挺著,叫人不忍放棄,那股生命意志硬是「不信春風喚不回!」

種樹的意義良多,像臨濟禪師曾經栽松,他的作務是種樹,黃檗禪師問:「在這深山裡已有許多樹木,你再栽植松樹有何用?」他回說:「一與山門作境致,二與後人作標榜。」意指:可用來整頓寺的風致,另外則作為後人的指標,藉著種樹實行人生的真實,鍛鍊成長,就像欲善根深厚,必須深植菩提種子。

春季、夏日、秋涼都是親近樹的佳節,唯冬天,更透顯出樹的堅強與勇敢;夏日,好個「與天下人作陰涼」!就讓滿園沛然融洽,各得滋養。佛經有以“樹喻”說法──普雨之下,大小藥樹各得蒙潤,展現一乘佛法的動容。佇立花光樹影下,忍不住想:「如果沒到達一個高度,是深入不下去的;相反的,如果沒深入,是無法到達一個高度。」做人也是如此!若徹悟:

「此心常看得圓滿,天下自無缺陷的世界;此心常放得寬平,天下自無險測的人情。」

這是人性的昇華。要怎麼收穫怎麼栽!修行也是如此,「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絕不是從因到果的簡單略過,中間有著豐華的因緣與過程。以木瓜為例,一個美麗的早晨,一位師兄種了它,尚在園圃隙處種了琵琶、柳橙,這下園子可熱鬧了!「歡迎!歡迎法的園圃,新的成員!」不料隔天澆水時,驀然發現小木瓜斜貼地面45度,像義大利比薩斜塔,也像一架伸展著羽翼的小飛機,會不會被踏踐了因而飛不起來?

「松事問松,菊事問菊。」我自當請教種植的主人,他回說:「剛種時斜斜的,是因為怕它一骨碌往上長,不踏實穩當!沒事的!它自會挺直起來!」果然沒幾天,小木瓜蓬勃挺拔,看似不依規律卻自有秩序。原來生命是如此形成的,原來植物成長的暢快與自在這麼令人玩味!朝朝暮暮,這園子已深入我的生活,跟我一起呼吸,不論榮枯都能做為生命成長的借鑑,日夜於中探索內在於斯的生命變化,朋友!也歡迎你一同靜觀植物的韻致與真趣。
老禪師的《白雲心語》,吾尤喜園中賞讀:

「開花結果的時刻,曾經是從耕耘,下種,施肥,灌溉;以及無數心思和血汗,在漫長的歲月中,一點一滴的累積而成。」

註:看到豐碩成果的呈現,同時需要認識它在完成前的逐一過程與行為付出。其中必然具有因與緣、因與果的關係。開花結果之前,下種是一切的開始,而後仍需完整的緣,也就是付出辛勤,突破困難,歷經歲月中的辛勞,才有機會看得到開花結果的豐收。

朋友!人生滿園花樹,絕對值得我們努力耕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