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來如去

文/恕

雲老禪師在《休庵禪案》中有《無門關》探討〈倩女離魂〉:

  舉:五祖問僧云「倩女離魂,那個是真底?」

  無門曰:若向者裏悟得真底,便知出殼入殼;如宿旅舍,其或未然,切莫亂走!驀然地水火風一散,如落湯螃蟹,七手八腳,那時莫言:不道!

  頌曰:雲月是同,溪山各異,萬福萬福,是一是二。

  野老曰:世有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之說,昔年孔子欲見周公,公從牆而出,便是依於此種功德之力;倩女為郎離魂,遁蜀五年,歡愉繾綣,生兒育女,不能說不是精誠所至。唯王宙情深是病,倩女離魂是憐,張鎰以女別字是欺;倘使無此「病、憐、欺」三者因緣和合,任倩娘有魂難離,宙郎有情不病,鎰老有謀難欺;因此,若問倩女離魂真假,還詢周公出牆來所!

  大德!倩女魂,為憐而離,宙郎病,為情而苦,鎰老欺,為謀而欺;然而,無門窮詰真假,又是為的什麼?嘿嘿!行者可知殼中的,所藏何物?地耶?水耶?火耶?風耶?嗨!聚散有因!照見了未?那其中,五蘊皆空!

這公案是引自唐朝《太平廣記》中“離魂記”的故事,元曲作家鄭光祖根據唐代傳奇文《離魂記》改編的懸奇故事。內容描寫一對表兄妹自幼訂親,由於岳父嫌貧愛富,毀棄婚約,這對男女主角王宙和倩娘只好連夜私奔至他鄉異地,結為夫婦,五年後二人帶著一雙兒女,回來向岳父母懺悔,但是卻發現另有一位倩娘同時纏綿病榻五年,氣息奄奄,更不可思議的是,這兩位倩娘彼此相見之後,卻翕然合為一體。

(一)舉:五祖問僧云「倩女離魂,那個是真底?」

‧ 在紅塵紛擾,人生無數的假面中,究竟離家出走的倩女是真?還是躺臥病榻的才是真的倩娘?據載,宋徽宗之時,懷深禪師前往將山,掛單于西奄,就近請益於佛鏗禪師,佛鏗禪師看到年輕的懷深禪師來請法,莞爾笑道:「你千里迢迢來我將山,所為何事呀?」

「和尚,弟子心地不安穩,懇求您為我開示!」

「你聽說過倩女離魂的公案嗎?究竟那個離家出走,生兒育女的倩娘是真的,還是躺臥於病榻,懶懶懨懨的倩娘才是真的,且道一句來!」

        佛鏗反覆再三地詰問懷深,懷深仿佛被逼至窮途的猛獅,心中疑團豁然開解,高聲吟誦道:「只是舊時行履處,等閒舉著便誵訛,夜來一陣狂風起,吹落桃花知兒多。」

 佛鏗慧懃看到懷深悟道的詩偈,深深讚歎說:「這不正是活祖師的西來大意嗎?」如此心地的證得,必須歷經數十年的歷練與苦參才能獲得淨化解脫,等到幾度山窮水盡之後,終能悟得生死不染著,花開花落,來去自如的真實境界。

(二)、禪心密義不隨便示予人

但是這番悟境「花開花落知多少」?恐怕也未能向外人道說。有一則相關的公案如下:

清朝順治年間,朝宗通忍禪師於寶華山擔任住持,當時座下有一位禪者問朝宗通忍禪師:「倩女離魂,究竟倩女是真身呢?還是幽魂是真身?」說完就等著禪師回答。沒想到,朝宗通忍禪師並不予以理會,二話不說就離開了,這位禪者不明所以,站在原地發楞。然後,走沒多遠的朝宗通忍禪師,突然回頭對著還在發呆的禪者大聲問說:「喂,你明白不明白啊?」

 就在禪者還愣愣地不知如何回應之時,朝宗通忍禪師輕輕地在他耳邊說:「告訴你,管她是真身,管她是幽魂,女性,是不能私自與人約會的哦!」

這禪心的相印,綿綿密意,在宗門一向是“併卻咽喉唇吻”,多言說破它,只怕眉毛落地!因為禪悟的一切是明白的,現成的,不容見縫插針,也無法用語言、心思去描述。倩女離魂的故事,隱喻生命的一番流轉與體會後,識得色身與法身的結合運作,最後歸家穩坐,如同那睡臥於病床的倩娘,隱藏不覺,使自己成為一個封閉的系統;而離魂的倩娘,又像一念不明的在纏“如來藏”,出入門戶,扮演趙錢孫李,帝王將相,無端的造作與承受,從這個軀殼到那軀殼。而誰不想停歇戀戀紅塵的造作,體證自己的本來面目?

一旦跨過門檻,消除二分法生起的形相與假立,這如實的不二法門,原本不離清湛,不假外求,又哪來的真假?回到禪心妙意的現實生活中,仍然是「山又是山,水又是水」,就像「無為真佛,實在我身」,當下任取即是“秘密寶藏”,又何必向外人探求,讓東風吹得“業與道”飄然,惹起一串真假?

(三)、〈假我、實我、真我〉之說:

雲老禪師在《迴響集》中說:

「惠明於大庾嶺欲奪取衣,惠能(時為盧行者)置衣於石上;惠明提之不起,心生驚恐,隨即慚然跪地,說:

『行者!惠明為法而來,乞求開示。』

惠能點頭讚許,回應道:

『仁者諦聽!不思善,不思惡,值此時刻,如何是明上座的本來面目?』

惠明言下有悟,禮謝而去。

大德!這其中有幾許假我?有幾許實我?所謂真我者又流露何處?或許,有人要問:

你會麼!?誰不默然。

假我,色身之體。

實我,造作與承受。

真我,業轉於道的一剎那。

然而,究竟如何是我?對曰:

『我,不是東西!』

識得麼?莫道:

『許多風光!』」

「自我」之形成,依於外緣而顯現。因此,沒有外緣就不會顯現業與道,而“真我”、“假我”都只是分別,都是「我」的許多風光、差異的層面,完全是意念透過思想、言語、行為表現出來的。

有倩女的情憐、有父親的欺婚、有王宙的情癡,眾緣和合,才有兩個倩女的戲碼上演,若依老禪師上文所舉,那麼:

家中病榻上的色身是“假我”。(色身之體)

與王宙私奔繾綣,生兒育女的是“實我”。(造作與承受)

兩位倩女再度相逢,翕然合為一體的是“真我”。(喻“業轉於道”的一剎那)

雲老禪師說:「究竟如何是我?對曰:『我,不是東西!』」可見“假我”、“實我”、“真我”都依時節因緣,業或道的延展,“聚散有因”,風光無限,那麼便有各的「天南地北」?豈能以「東西」來定論?

(四)、嗨!照見了未?那其中,五蘊皆空

     但是真我的顯露,千萬不要認定即是道的成就;因為,那僅僅只是睡夢時的一次覺醒罷了!真與假,不即不離,不取不捨。其實若無分別,則不論變現成何種形式的生命體,都可溯本歸源為「菩提道場」。參禪悟道的終極關懷,是將“流浪在外”的悖背本心,令返自心源頭,徹見本來面目,所以,倩女離魂,表達的正是「真妄不二」、「迥超情識」的悟境。

「你說是假」,那麼必定你已迷於物相,惑於苦境,生起貪瞋癡慢邪見,那不正是『假我』顯現之際,分別意識的抬頭嗎?

「你說是真」,那麼必定歷經一個頓悟,因為真我的顯露,必定於此分別意識中,去觀察分別的來去,認識分別的功過,照見分別的最初和最後。

 所以真與假,不在業識分別,端視自心能不能主宰?你是要一直假下去?還是一發現「自我之假」便立即轉念、止觀,馬上轉假為真。

野老(雲老禪師)說:「但問倩女殼中所藏何物?地耶?水耶?火耶?風耶?嗨!聚散有因!」

人除了四大,尚有六根,八識,五蘊,構成因素極其繁複;尤其是心意識的變化和作用,更是複雜得驚人。因此,佛陀之教,教人照見「五蘊皆空」,以智慧的方法,於觀照中發現:五蘊的生起,原來是無有一法可得。所以,此公案的目的是要學人超越真妄二邊,遠離分別,所謂觸目即真,一真一切真,故也不求真,也不斷妄,了知二法“空無相”,因為「假的真不了」,因為「假的亦可藉以修真」。

(五)、繁興大用 建立水月空花道場

 野老(雲老禪師)曰:世有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之說,昔年孔子欲見周公,公從牆而出,便是依於此種功德之力;倩女為郎離魂,遁蜀五年,歡愉繾綣,生兒育女,不能說不是精誠所至。

吾人在困頓中常會發揮突破性的創造力及智慧,用以提振精神,安頓身心。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之下,所謂“繁興大用”、“立處皆真“,這都是識得「殼中所藏何物」後的佛性的活潑妙用,「心靈能脫離現場」,故能得機顯用,無入而不自得。

「無明實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所以四祖才說:「成千上萬的法門,都歸結為方寸之間,無數的微妙功德都在心源。」

(六)、立破之餘,總歸清淨!還是「無事」的好

所以,一切萬象當下都是真,何勞念頭亂轉,處處挑剔個什麼?只為「彼相則是過,皆從心縛生」,世人的不甘寂寞,無事生非,不該要的,起貪心!不該生氣的,起瞋心!一步步的「假面」陷溺,忘了禪門以「無事」為興隆,這都是庸人自擾之啊!

據聞宋代無門慧開禪師的在家弟子當中,有一位以牧牛為生的居士,經常來向禪師問禪。每當這位居士要開口的時候,慧開禪師都會立刻打斷他的話,喝止說:「無事,無事!」幾次下來,這位居士不免感到挫折連連,不知如何是好。有一天,他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鬱悶,向慧開禪師門下的悟道弟子臭庵宗禪師抱怨說:「我們的老師究竟是有什麼佛法見解,為什麼敢對人天顛倒是非?」

 臭庵宗禪師哈哈一笑,說:「老實說,我在老師座下參禪多年,從他那裡實在是無法可得,無道可傳,只得到兩個字。」居士一臉欣喜,急忙問說:「是那兩個字?」臭庵宗禪師一臉神秘,微微笑說:「無事。」居士當下豁然省悟,原來無門慧開禪師的入門之處,就是「無事」了,而能看破、放下才能真正的自在。

所以對人事的喧囂、牽動與變化能看透,才能來去自如,健康快樂!願吾等也能傚尤悟者的縱橫自在,無心地把光輝灑向人間,普照萬物大千。

「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直至到來無一事,廬山煙雨浙江潮。」等兩個倩女歷劫歸來合成一個,超越自我的“追尋”與“完成”,倩女所體悟的可能也只是這兩個字──「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