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心農場眾生相

受訪/釋若昉
採訪/編輯部

1、 “五妃廟”--當時青春年少

“五妃廟”在台南市健康路上,是府城的一個觀光景點。50年代那裡尚屬荒僻,但是生活上一點也不荒涼、寂寥!因為拐個彎便是熱鬧的南門路了。國小不上課的日子,我成天打赤腳在山坡上跑來跑去,那小山坡距離五妃廟大約五公尺遠。當時才小二,看人家種地瓜、種青菜,我也學著挖土種起空心菜來,要不就是跟鄰居在山坡上烤蕃薯。其實我的正職是黃昏時幫媽媽把雞趕回雞籠,趕著趕著,竟然在雞籠旁栽種起菊花,家人認為我不吵鬧就好,但偶而也會調侃我一句:「這無聊的傢伙!」

無聊?!確實有一點,但是我種的空心菜可是又嫩又甜!每天下午四點多,消防井旁擠滿了人,在自來水還不普遍的年代,居民都來這裡取水日用,我總是狠狠的提滿兩缸水才罷休。我還負責煮每天的晚飯,因為煤油球花費太高,我都用柴燒;長期下來累積了一些煮飯做菜的經驗,有一次終於讓我大顯身手。記得童軍課的莊老師常教我們野炊、種菜,幾堂課下來我對露營生起一份想望,盼著盼著,終於心想事成,雖然露營的地點在操場,但是我仍難掩喜悅,同學也都喜滋滋的。野炊是從黃昏開始,只見妳拿鍋、我拿鏟,操場成了熱鬧的大廚房!一個多鐘頭的奮戰,我端出了一鍋香噴噴的飯,同組的人卻把菜煮得半生不熟,難以下嚥,至今印象深刻。這是以前的我!一個對大自然、對植物有濃厚興趣的小孩,一逢空閑便鑽進林子觀察花木,多識草木蟲鳥之名,希望多認識一些對我們有益的藥草,每每駐立花前、菜園、關廟的鳳梨田,便覺一片國色天香,天地有大美,如此踏實、壯觀,但我得承認我還是一個半調子呢!

2、關廟--修行的覺醒

後來為什麼我會走出家這條路?最早有這念頭是緣於姨婆,姨婆是嘉義一間寺廟的住持,讀小二時家人帶我去探望她,她拿出好吃的東西給我們吃,挑起了我這個小孩的味蕾;午齋又是可口的素菜,就這樣去了兩次,我竟然有個天真的想法:「長大後我也要出家!也要住在廟裡!」奇的是往後時常浮現“出家”這個念頭,但是瞬即又消逝無蹤。直到四十歲有一段時間找不到理想的工作,有些孤寂與落寞,剛好社區說可以認養種地,我這「櫻櫻美黛子」又種起了菜,種著種著,因緣順成,就到千佛山高雄白雲書坊當義工。當時若迦師鼓勵我參加菩提寺的在家傳戒,佛緣來的是時候,接著去讀佛學院,終於在菩提寺圓成我的出家之夢!

嗯,出家後既然現大丈夫相,不輪大寮則已,一輪大寮便身負重責!要能確實掌握蔬果的營養與保鮮,讓常住大眾吃得健康,玉米、小黃瓜、秋葵...新鮮清甜的香,心也隨之豐盈。那時剛好菩提寺附近有一塊地,一畦畦的菜田有興趣者熱心所至,幾位師兄翻土、灌溉、施肥....,最後統統送到大寮煮成美味的菜,給大家添些營養,瞧!多令人動心!

"開心農場”小雖小,於我卻彷彿是一座秘密花園,「心動不如行動!」我趕忙去西市買菜苗、東市買土壤,不禁追問自己:「欸,妳這個人!怎麼一打開腸肚,又忘不了那些生命的密碼,不是“玉米、絲瓜、花生、蕃茄”,就是“甘蔗、百香果、空心菜”,晚上會不會還夢到“紅心芭樂”」?但不同的是,“五妃廟”換成了我常住的道場“關廟”....

3、萬物各有其性--吾不如老圃

怎樣才能種出好吃的地瓜?那就得給它澆水,除此之外還要翻土、施肥,高麗菜也同樣!我曾餵高麗菜吃自己做的果皮酵素,收成時高麗菜外面看起來頗光鮮亮麗,誰知內裡都被蟲咬噬,但是十顆仍留兩顆給我,「嗯,這蟲算有良心!」

聽說玉米最多蟲,水多水少都不行,但為什麼有人卻種得很好?原來她們勤於照顧,每天都去抓蟲,像照顧小孩般細心呵護。農藥我是不敢灑,最多只把葉子燒成灰鋪在根部驅蟲,也可以將稻殼鋪上作肥料,甚至用竹葉鋪在上面,讓植物沾一些露水。比較難的是如果別人撒農藥,蟲自然就會跑到我們這邊來,怎麼辦?

有一次跟外庫去高雄“路竹”載菜,給我們菜的那位老先生,他清楚的知道高麗菜要用幾號肥,要怎樣加“肥料、硫鞍酸、農藥”,草才不至太茂盛,也不怕蟲咬。他還懂得種薑,他說薑最怕野草;他告訴我種東西要培土,培土越高,植物就越有生長的空間。顯然我種的薑沒有做第二次施肥吧!也沒培土,土硬了些,所以長得不好。還有,我種的絲瓜你一定覺得奇怪,為什麼老是小不點呢?原來沒有剪枝,才會“華而不實”。苦瓜,我種成功了,只要它能爬上棚架,再施點水,便能順利成長。「沒想到吧?我還種甘蔗!」起初以為斜插入土的是甘蔗頭,誰知竟然是甘蔗尾,如果水份夠的話,它也會回饋你的!有收成便大家分享,在此想低聲問:「有人嚐過我種的花生嗎?」「齒頰留香?勉強啦!」

有一天在開心農場,我彷彿又聽到內心的呢喃:「怎麼?妳還是當年那個愛種菜,愛與大自然對話的小小孩?」沒錯!我常聽到風拂過植物發出摩娑的聲音,還有四季豆暴裂的微細聲響,更那絲瓜 “純樸、清新”,停佇在清晨的容顏。而夏季除了蟬聲嘶嘶,一片靜悄。小小的“開心農場”有顏色、有氣味、有形狀、有光影.....「哦!我懂了!原來妳一直喜歡種植,妳十分喜歡生命的成長,其中含藏著一種驚心動魄的力量。」

4、與同事的不快---處處都是選佛場

種植的過程也含藏修行與修養。以前在工作職場,有一天主管說辦公室附近有一塊空地可以種菜,當下“菜蟲之我”心又動了!但是這次我遇到了惡鄰。有一次我拿鏟子、鋤頭到菜園用,雖說是公用物,但是她接過去用卻不願歸回原位,私自把工具放在認為方便之處,害我遍尋不著!這且不說,連再一、兩個月就可以採收的愛文芒果,等我調職回來也已面目全非,她竟然把整個花穗弄掉,種她自己的東西。當場我差點吐血,氣憤不過!看到心血白受糟蹋,深覺可惜,而她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連另一株香蕉也被她挖掉,還理直氣壯的說那是公株不會結果的!對於她的不尊重、不講理,頓時內心如雜草稠密濁雜,可是那時我已學佛了,想想:「心不就是一塊園地嗎?不該以大悲心整地,以大慈心培土嗎?」

講到慈悲,我記得開心農場有一位師兄,她因為怕踩到蝸牛犯殺生,乾脆就不種了,沒錯!蝸牛確實令人頭痛,它也把我種的絲瓜苗葉吃得不剩,但是我們能動“瞋心”鏟除它嗎?就像一種「吵」──雨後一群大大小小的蝸牛堆擁在菜葉四周,彷彿用尖嗓子叫著“好吃!好吃!”,還有更多的聲音高聲嚷著,那是小鳥及不同種類的菜蟲!你可以揪住牠們、殺死牠們嗎?也不行!因為種植本身是一件怡情養性的事,樂的是花開結果,可近距離的觸摸欣賞,甚至把醉人的芳香吸進鼻腔。但是人生總會碰到颱風吧!浮游聚散,你會有什麼疑惑?有什麼沮喪與失落?只要土地還在,明天又是一天!就像修行的路要一直走下去,精進勤墾,地老天荒,永遠充滿著挑戰。

所以緣境來了不要盲然執著與煩惱,鑽進“牛角尖”可是不見天光的!我打個比方,如果我沒完沒了,就是與她共舞,就像切一塊薑,在刀砧下的薑絲,所散發的便不是清辛的香氣,而是惱人的辣!學佛後,我更明了我們的八識田中有許多過去造作的種子,因緣成熟時或須承受果報,有歡喜的、難過的,在承受的當下如果不歡喜就會再造作,就跟她結上惡緣,一顆“業”的種籽又被種下!因此人生在世如果不學會放下,只期待一切照自己的情緒與想法,那便是把剛種下的種子種子挖起來,而不是在播種,更遑論收成!

5、與老和尚的對答--機要如陽光一現

「什麼?你問我可有與老和尚對談的一段故事?」有的!那是在本願寺時,我剛受戒回來。有一天老和尚朝我走來,突然拋給我一句話,甚微妙,我聽說師父常方便演說“實相妙法”,但是於我很難茅塞頓開。師父問:「戒場的飯菜怎麼樣?」我回答:「跟這裡的差不多!」聽我回完話師父轉身就走,口裡還叨念著我說的:「跟這裡的差不多....?!」到底是怎樣?師父為何突然一問,事後發覺自己真是當下錯過,因為意念上並沒有相應到在戒場的一件殊勝的事,所以還真符應宗門所說的「食了尚不知味!」到底是何事?一切所為何來?

原來在戒場的某一天,我突然心生一念:「人家的師父都會來戒場看徒弟,我們的師父都沒看到!」才動完此念,是不是眼花心盲了?我突然看到老和尚站在不遠的前方,我搖搖頭一直認為自己花了眼,不信邪的把視線移往窗外,窗外是真實的白晝景像,應該可治我這幻病夢翳,不料視線怎麼移動,總有一個老和尚歷歷在目,莫非境由心生?還說想見他呢,這會兒又訝於法身遍處的不可思議。這其實也不是什麼神通變化,倒覺得戒場清淨,時時刻刻在念佛、念法、念僧、念戒,結果念到最尊敬的老和尚去了,可我非常高興,因為見到了老和尚!但也警惕我:學習要專心,不可旁騖!凡事要當“道”來修,我該把“飯菜”提昇到“法”上面。老和尚不是常問:「你吃飽了嗎?」難道你要摸著肚皮回答他:「哦!不騙你,我真的吃得很飽!」所以此問不可在相上轉,這其實是跟師父“法”上的相應:飯有多香就看你相應多少、體會多少?你見著了“實相無相”的諦義,這“吃飯”的故事就有多綿長!所以可別食了不知味啊!《妙法蓮華經決疑》(譬喻品第五)p153:「如人用飢餓而飽食,食而得飽,飽之真如,則在適當的營養,是言辭方便,權宜說法。」

還有,一到假日好多人來戒場行供養,「吃飯」也讓我想到布施、供養,今後我當如何法施予人?也能引領俗家兄姊來學佛、布施、供養?還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學內功,也是發生在本願寺的故事,有一次師父又朝我走來,而我這鈍根小智多可惜,幸逢高僧說法不知道問“心法”,卻問:「師父!我想跟您學內功。」師父答說:「要學內功?很好!」他轉身就走,我看他走就跟在後面,那一剎那,我感覺自己不是在走而是在跑,不!反像是在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追了一、二分鐘,竟然覺得師父的內功蘊力不凡,虎虎生風,精神異常抖擻,那步伐還真讓人看不出它的理數呢!不久當家師出現了,師父就請她教我內功,他自己就往方丈寮去了。雖然當時有點失望,但所謂千佛山的“內功”,終於讓我初嚐它的法味、也知道了一招半式。

之所以執迷內功,是因為剛讀佛學院尚未剃頭時,按規定內功必須剃了頭、受完戒才可學,心裡叨念著,如果要學就要學第一手!想想,若還有機會師父朝著妳走來,我又會問什麼問題呢?或許不會那般傻氣了,像個二愣子般。好了!這事就此打住,讓我們再回到開心農場。今年因為雨水少,內心多渴盼看到被雨水洗過的天空,看看那些飽含水分的植物,就像我的心裡時常想到師父,內心充滿重重法味。既然缺水,今年那乾脆種甘蔗、花生、薑等比較不費心照顧的植物!只要一段時間給它培土即可。還有,現在也是種酸梅的時候,前些時候我還剛種愛文芒果,買回來時已開花結果,再等半年應該可食。

除此之外我還種紅心芭樂,在種植的過程中讓我相信,也知道杜甫所說的:「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修行也有這些內蘊的含藏,就如老和尚的著作《妙法蓮華決疑》(藥喻品第五)p237中所說:「.....諸樹大小,隨上中下,各有所受,一雲所雨,稱其種性而得生長,華果敷實.....一雨所潤,而諸草木,各有差別。」

整土、培土、澆水、除草,每當累了我總會坐在那塊石頭上,享受欖仁的大片葉子墜落的清悠,在那一刻充滿對自己法身慧命的增長興盼,也把對有情眾生的祝禱全都揉進那一把一把玉米穗、一顆顆亮實飽滿的百香果中。啊!種植這件事啊,說也說不盡!不只驚心動魄,還讓人垂眉斂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