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病方知身是苦

    憋了三天, 護裡師準備幫我通便, 誰知通便的器具剛插進肛門, 等在那邊的好多便便, 就成群往外衝, 噴到那護理師的臉了。我很緊張, 等著挨罵.....

  • 文:編輯部出處:徵文廣場期數:305期2015年11月

        / 淨瑞

    因為呼吸困難, 到醫院接受插管治療後, 住進內科加護病房。咳嗽是我的主要症狀。一陣咳上來就沒完沒了。護理人員安慰我: 「阿嬤, 我們會好好的給妳做治療, 妳要放寬心喔。」我點點頭, 也鼓勵自己要勇敢承受醫療。我躺在床上放眼望去之處, 有一個小窗戶; 在加護病房的日子, 我時常望著窗外, 看雲層變換, 思考人生之無常, 回憶一生的悲喜榮辱,體悟世間所謂「酒色財氣」四大皆空, 以及真理與人生的關係;也從那窗了知天氣之陰晴和白天、晚上。

 

    嘴裡插著鋼管, 兩手被綁在床兩邊的欄竿上,平躺在鋪著厚厚床墊的床上。室內應該有空調吧? 為什麼熱得我想到「火燒地獄」? 但我無法表達。護士過來翻身、量血壓、測體溫、社工人員過來關心、志工過來探望。人來了人走了, 人來來去去的, 沒有人讀懂我寫在眼裡的痛苦。 第二天, 一個護士發現了我背部的衣服濕透了, 趕快幫我換衣服, 還做了兩個大大的冰枕, 擱在我身體的兩邊 ------- 我從地獄飄到了天堂。有時候護士太忙了, 沒時間做冰枕, 我的天堂就又變了樣。

 

    親人來看我了。來了、走了, 走了、來了。緣起了 …… 緣滅了 …。然後呢? 所有的痛苦還是得自己承擔。與家人的距離似近還遠, 像在兩個不同世界那樣。善緣、惡緣, 討債、還債, 報恩、報仇, 都不重要了。與外界隔離的日子, 身上一無所有, 除去俗世裡擁有太多人事物的重量, 還原了最初的純淨本性。我躺在病床上, 靜靜的承受病苦, 也享受「一無所有」的自在輕安。

 

    「抽痰」是一項很不舒服的治療, 而且要一再重複。「抽痰」不舒服的程度, 跟來「抽痰」護理師的「心」與「行」有關。心慈心細的護理師, 動作輕巧, 軟言膚慰, 醫病配合之下, 輕輕鬆鬆的把痰抽出來了。性野心粗或太忙的護士, 大力小力的猛「戳」, 好像被抽痰的病人是橡皮娃娃。

 

    躺在床上便便, 無論如何不習慣。憋了三天, 護裡師準備幫我通便, 誰知通便的器具剛插進肛門, 等在那邊的好多便便, 就成群往外衝, 噴到那護理師的臉了。我很緊張, 等著挨罵。誰知那護裡師並不以為意, 提著我的一大袋便便, 笑容燦爛的安慰我:「阿姨, 妳排得很順利, 很好! 這些東西不出來, 積在體內, 那多難過?」我好感恩她,但是沒有辦法說謝謝, 只能輕輕的點點頭, 投以無限敬佩的眼神。

 

    床邊的儀器一天24小時滴滴嘟嘟叫個不停, 時快時慢。我的眼睛都會不由自主的望著那儀器看。「阿嬤, 妳的眼睛不要一直盯著那些數字看, 越看越緊張; 越緊張心跳就越快。那些數據只是參考用, 我們都有在看, 妳休息就好, 不要看。」我乖乖的閉上眼睛。

 

    「阿嬤, 我們來吃飯。」護理師把鼻胃管上頭放食物的「 碗 」端得高高的。慢慢的把液體食物倒進「碗」裡面, 讓它緩緩的流入我的胃裡面。護理師頑皮的問我: 「阿嬤, 味道好不好? 」我笑著搖搖頭。她笑著說:「我阿嬤生病, 我幫她灌食。她都說很像在加油站加油。」「哈哈哈!」我們都笑得很開心。就不敢想像, 嘴裡裝個大鋼管的笑臉是什麼個樣子?

 

    嘴裡插個鋼管, 有口難言; 雙手被綁著, 就算會手語也用不上。有狀況需要幫忙, 如何讓護理師弄清楚狀況? 於是, 我會示意護理師讓我用寫的。有的護理師會及時給我筆和小白板, 鬆掉我的手。有的護理師會很不耐煩, 不是大聲吼著: 「誰有時間看妳寫啊! 」就是不了了之。其實, 躺在床上, 被綁的手會發抖, 寫字很吃力很扭曲, 只能寫很簡短的字: 比如熱、冰枕、便 ……

 

    「阿嬤情況穩定, 確定今天拔管。」聽到醫師對護理師這樣說。 有點喜悅, 有點緊張。不知道「拔管」會不會痛? 拔管的時刻到了。一位護士和一位醫技人員, 神情莊嚴的, 立正站在我病床的兩旁。我輕輕閉上雙眼, 不停的勉勵自己: 「要勇敢! 再痛也要忍耐, 再折騰也要堅強。」「拔管!」不知是哪位(或兩位一起)這樣喊著。話落處, 陪了我幾天的鋼管, 已經在那醫技人員的手上。不痛不癢。她們迅速的轉身離去。我笑了---- 笑自己小看了現代醫技。

 

    拔去鋼管後, 我輕易的通過了一些訓練。一切顯得輕鬆許多。有的護理師會一邊幫我處理, 一邊跟我說說話; 偶有可愛的小護理師過來哈啦一下。有的護理師還會為我鬆掉綁著的雙手, 無限憐惜的揉一揉, 對我說:「 阿嬤, 對不起, 很想把妳鬆綁, 又擔心妳會去拉鼻胃管? 」我也很想鬆綁, 可是, 要讓這麼忙碌的護理師多一樣罣礙, 也不忍心, 就跟她說:「妳綁著好啦! 反正, 躺在這裡有手也沒什麼用。」她說:「 我相信妳醒著不會拉管, 就怕睡著了下意識的會去拉。」我微笑著點點頭。望向窗外灰暗的天空,深深了悟:「有病方知身是苦」,「英雄只怕病來磨」。

 

    要轉普通病房了。護理師幫我做這一階段, 最後的處置, 竟也離情依依。病床推出加護病房, 厚厚的門關上了。幾天前, 我從這個世界進入那個世界; 現在, 我從那個世界回到這個世界。接下來, 還有未完的治療等著我, 另一個階段開始了。躺在大大軟軟的病床上, 護理人員推著病床, 慢慢的走著, 朝我的病房前進。

   

    家人幫我請了一個「看護」, 我的看護是一個有點胖的五十幾歲的婦人。她來了, 老公和兒子就走了, 留下虛弱的我, 要獨自跟一位陌生人過生活。軟趴趴的我躺在病床上, 眼睜睜的看著親人遠去。 他們會不會關心: 這個看護是怎樣的一個人, 接下來的日子,我會怎麼過呢?

 

    看護叫我大姊, 我叫她阿慧。這是個雙人病房, 我是第一床, 緊臨著洗手間。用完早餐: 「阿慧, 幫我把這個(活動假牙)洗一下, 我也要漱口。」「唉唷!」比我先吃飽飯, 翹著腳躺在床上的阿慧, 激動的跳起來, 大聲的衝著我說:「漱口跟刷牙, 那是晚上睡覺前做的事, 現在是早餐洗什麼牙啦!」 「我習慣每次吃完東西都刷牙, 麻煩妳了。」我說:「假牙沒洗很不舒服。」阿慧很不情願的拿著假牙, 衝去洗手間洗, 也稀釋了潄口水給我漱口。

 

    「阿慧, 我要去洗手間。」「 不行, 妳不能下床, 萬一跌倒了,我要負責的, 妳知道嗎?」 「 可是, 我要便便。」「依規定, 我要拿坐的便盆過來給妳用。依規定, 妳要坐在便盆上便便。」可是, 坐了老半天便盆, 還是便不出來。阿慧又爆了:「唉唷!妳到底要坐到什麼時候!」「便不出來。」「便不出來還說妳要便便!」她很生氣的把便盆收走。我覺得很抱歉, 一直跟她說不好意思。

 

    「阿慧, 我要下床。」「我說過不行!」「我可以。」「妳不行!」「醫生要我學走路。」「那是以後不是現在!」「我自己走妳不用扶我。」「跌倒怎麼辦?妳跌倒我會被處罰ㄋㄟ!」 「也不能這樣就不讓我學走路呀!」「妳乖乖的躺著, 我念金剛經給你聽。」「金剛經我自己會念。」 「我念我念! 我是念經團的! 我還是中尊(站中間的那個)喔!」我只好躺著, 她好像在為我助念那樣, 坐在床邊面對著我, 用道教的唱腔唱金剛經。從此, 每天下午, 都是她唱金剛經的時間, 她唱得真是好, 我也愛聽, 這就成了我最快樂的時間。「助念」真的很重要。

 

    夜裡, 我咳了兩三聲, 睡夢中的阿慧醒來了, 披頭散髮的瞪著我, 低聲的吼著:「半夜裡咳什麼啦! 我去拿咳嗽藥水給妳喝。」「我不要, 我才咳兩聲。」「誰知道妳咳幾聲, 是妳咳嗽把我吵醒的ㄋㄟ!也會吵到隔壁床喔。」好吧, 為了不吵到隔壁床, 我把她衝去護理站要來的咳嗽藥水喝了。這樣連續兩三次。第四次, 護理師陪她過來問我:「阿姨, 妳有沒有咳得很嚴重? 」「我才咳兩三聲。」我對護理師說:「 我喝了好多咳嗽藥水。」 護理師很生氣的說了阿慧幾句, 並宣布她不能再去要咳嗽藥水, 阿慧捶首頓足的暴跳了好一會兒, 才又蒙頭大睡。

 

    「洗澡!洗澡!」阿慧笑對我說:「我幫妳洗澡, 頭髮也要洗。」「我要自己洗。」 「不可以, 依規定, 我必須幫妳洗澡。」 「我習慣自己洗, 而且我可以。」「妳不可以!」「我可以! 我要自己洗。」「妳自己洗, 萬一跌倒, 我的看護生涯就完了, 妳知道嗎? 」 我就讓她洗了。「這麼年輕就要人家洗澡, 好丟臉。」「誰叫妳要生病! 人一生病, 什麼都由不得自己, 想開一點。」我只好想開一點, 讓她扶著走進浴室, 坦然的讓她洗了一個舒服的澡。

 

     醫師來巡房了, 阿慧憂心忡忡的對醫師說: 「醫師, 你看, 她的手腫成這個樣子, 痛得哀哀叫個不停ㄋㄟ, 也不開個藥膏給她擦。」醫師看看我打針腫起來的手, 問我: 「這個 ---- 有那麼痛噢?」阿慧搶著回答:「有噢, 我給她冰敷, 還是痛得哇哇叫。」醫生馬上要護理師送來一條藥膏。「我什麼時候痛得哇哇叫?」護理師離開後, 我對阿慧說:「妳不要謊報病情啦!」 「什麼謊報病情!」阿慧火大了, 生氣的說: 「把妳打針打成這樣,要付出代價啦! 害我一天到晚要給妳裝冰枕, 很煩ㄋㄟ!」阿慧幫我塗藥膏, 塗好厚、有腫沒腫的都塗。一邊塗一邊說:「那些醫生噢, 不給他講嚴重一點, 他不會給妳開藥膏啦!」

 

    這一天下午, 阿慧喜孜孜的對我說: 「大姊, 今天下午不念經, 我帶妳去大廳看節目。」我想出去走走也好。阿慧默默的推著輪椅, 我放鬆心情坐著, 一路上我一直想: 那麼努力過生活的我, 竟然這麼快就坐在輪椅上讓人家推, 還要 ------「出去給人家看」咳! 越想越不好意思。進電梯、出電梯; 醫護人員、病人、家屬或訪客, 把每個電梯擠得滿滿滿, 大夥兒進也匆匆, 出也匆匆。輪椅上的我羞答答的。昔日我看人家, 今日人家看我; 昔日我讓人家, 今日人家讓我。

 

    不去想外面的世界, 不去溫習那些情深業重。寂靜的長廊、加護病房、普通病房和這醫院的每一個角落, 都是我暫時掛單的道場。進電梯、出電梯, 在像迷宮那樣的走廊彎來拐去, 大廳到了。「好好噢, 有在發贈品ㄋㄟ! 」阿慧歡喜的喊著。領到兩份贈品, 節目都還沒開始就離開了。剛回房。護理師來說: 「醫師說妳明天可以出院。」我拿出手機打電話給老公。

 

    「明天」到了,兒子辦好出院手續。我們就要離開了。阿慧對我說: 「大姊,妳要多保重。」「妳也是, 謝謝妳照顧我。」阿慧拉著我的手, 有點激動的說: 「大姊, 我知道妳包容我很多, 我… 我以前有躁鬱症, 一定有讓妳不滿意的地方。」我對她說:「妳金剛經唱得很好聽, 一字無誤喔。」

 

    老公和兒子陪著我離開病房, 走在潔淨的長廊, 我心裡不停的感恩、不停的祝福:「祝福所有的醫護人員, 身心健康! 工作盡責愉快。」出院的感覺真好。「念身不求無病,身無病則貪欲易生。」「是故聖人設化,以病苦為良藥。」我開開心心的離開醫院。開始了較漫長的療養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