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短篇】鍾玲/思慕

【極短篇】思慕

聯合報 鍾玲

妹妹已經換上粉紅色長袖長裙睡衣,仍然坐在客廳的地氈上,把玩姊姊送她的熊貓娃娃。坐大沙發上打毛衣的媽媽說:「都九點了,我帶妳上床睡覺。」

妹妹跟媽媽長得像,圓圓的臉,一笑彎月眼,皮膚白亮,聖誕雪人似的。妹妹就那般笑著撒嬌:「不,我要等姊姊,她去上大學,好久沒跟我玩了。」

「跟屁蟲,好吧!妳爸說已經接到了。應該十分鐘就到家。」

大門門鎖響了,妹妹奔過去。大門開了,進來一個英俊的中年男人和一個小美女,一看就是父女,一樣勻稱的五官,明亮的大眼睛。大門關上之前,走進來一個穿深藍西裝的年輕人,高高瘦瘦的,戴著近視眼鏡。

姊姊穿著紫色的貼身夾克,窄窄的牛仔褲,俏麗得很。妹妹一把抱住她的雙膝,大叫:「姊姊!」

對小她十四歲的妹妹,她很有耐性,輕撫妹妹的短髮:「乖,妹妹放開手,我好脫鞋。」

妹妹放開手,指著姊姊身後說:「那……」,本要說「那個人是誰?」一看,姊姊身後只有行李箱。再四望,見到年輕人站在兩張小沙發後面,定定地遙望姊姊。他的全身帶點灰色,雙腳微微離地懸著。啊,他是那種不能說看見的人。妹妹以前曾說:「媽,有一個婆婆跟你進門了。」被媽媽罵說:「瞎說!哪有什麼婆婆!」媽一叱,婆婆就不見了。兩年前開始,妹妹就知道,那種灰灰的人,不能說看得見,因為大人不相信,連幼稚園的朋友也不信。

姊姊坐在小沙發上,年輕人後退兩步,專心地望著她。妹妹想起鄰居萱萱來家玩,就那樣望著她手上的熊貓娃娃。媽媽由廚房端出四碗紅豆湯。妹妹也坐上姊姊旁邊的小沙發。年輕人在沙發旁邊一動不動地站著凝視姊姊。一家四口圍著茶几坐,喝紅豆湯,媽媽問姊姊:「怎麼不喝紅豆湯?」

姊姊說:「火車上吃過便當了。現在沒胃口。」

媽問:「胃不舒服嗎?」

爸爸插話:「不是,她心情不好,昨天去汐止參加一個同學的出殯。」

妹妹問:「什麼是出『殯』,有人『病』了嗎?」

妹妹看見他臉上現出難受的樣子,一臉關心地望著姊姊。

姊姊哀傷地對妹妹說:「姊姊有個同班同學死了,去參加送別會。」

媽媽問:「那麼年輕?是意外嗎?是車禍嗎?」

姊姊說:「急性肝炎。考試前他說不舒服回家了。也沒告訴我們進醫院了。七天就走了。」

姊姊聲音越說越輕。他的臉揪起來,好像非常痛苦。

媽媽一副知女莫若母的樣子:「是追你的吧!

姊姊嘆了一口氣:「一進大學,就收到他十多封信,那時我就跟他說不了。他就沒有再找我。昨天他的同房小馬給了我八十多封信,說他每天晚上都用一、兩小時給我寫信……」姊姊眼眶中有淚水在打轉:「媽,我對不起這個人,完全不知道他這麼真心……

他移近姊姊的沙發,愛慕地望著她,臉上現出一絲微笑。

爸爸轉移話題:「小晴,他家有什麼人。」

姊姊說:「出殯見到他父母、姊姊和弟弟。」

媽媽說:「他母親一定非常難過。」

姊姊點頭:「起靈的時候,他母親用樹枝打他的棺材,只抽了一下,大哭起來,就倒在地上昏過去了。」

年輕人非常驚慌,撫著自己心臟部位,向北望,頃刻就消失了。

忽然間客廳的氣氛鬆弛下來,四個人都往後靠著沙發背。沒多久,姊姊端起紅豆湯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