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詩僧皎然詩中的禪境(四)

唐朝詩僧皎然詩中的禪境(四)     /鍾玲

現在再看下一首:


〈酬秦系山人題贈〉
雲林出定烏未歸,
松吹時飄雨沐衣。
石語花悲徒自詫,
吾心見境盡為非。


最後兩句有沒有發現一個字很熟?《金剛經》的「非」字,等一下會講。可見皎然對《金剛經》很熟。題目是「酬秦系山人題贈」,山人是隱士,隱居山上的居士,這個山人有個號,叫「秦系」,其實就是山人題詩給皎然,寫一樣東西。「酬」就是回山人這首詩,你來一首詩,我也回一首詩。至於秦系山人的詩講的是什麼?有可能是第三句,等一下我會講,他好像還諷刺對方。

第一句「雲林出定烏未歸」, 皎然在雲林打坐,不是台灣那個雲林縣,(笑),他打坐入定了,然後出定了,雲林是樹林,樹林為什有雲呢?(山嵐),位置高不高?在高山上面,在高山才有山嵐,所以他是坐在高山有雲霧的樹林裡打坐,出定的時候「烏未歸」,他怎麼知道有黑鳥沒回來?(他常常在那裡打坐),對!所以烏是他的伴,另外還有打坐之前烏在哪裡?它飛出去了,所以他出定的時候看看,它還沒有飛回來,鳥覓食去了,或者去訪友了,這句是講他出定時,人跟大自然的交流,烏跟他像是老朋友一樣的關係。

「松吹時飄雨沐衣」,「松吹」是指風在松葉間吹,同時還下著雨,他打坐的時候還下雨,他打坐的時候有沒有覺得?就是在出定的時候發現「雨沐衣」,這雨呀,幫他的衣服都洗乾淨了,沐浴不是洗乾淨嗎?這也是講人跟大自然的和諧關係,不是「雨濕衣」,這個「濕」就沒有親和力,「沐」是它幫你洗,相當於媽媽幫小孩洗澡一樣,所以常常下一個字就知道詩人的功力在哪裡。

 「石語花悲徒自詫」,「自詫」引用一個典故,南北朝北齊時的典故,因為是南北朝所以肯定皎然用了典故,南北朝比唐早,並州有一個大家族,有一個少爺很喜歡寫詩,大家都覺得他的詩太可笑,寫得不好,他卻自以為了不起,連一些著名詩人都瞧不起,竟作詩譏貶人家。旁人故意說他詩作很好,就說:「你的詩很好哇,你很有才氣。」他便飄飄然,宰牛殺羊,請那些嘲弄者吃飯。他的太太看不過眼了,就屢次邊哭邊勸諫他:「不要再這麼傻了,人家都在笑你!」這個人就憤恨地說:「我的才華連妻子都不能容,何況是陌生人呢!」

所以這個「自詫」是指一個人自大,自以為是,騙自己的狀況。「石語花悲徒自詫」,是說有的人多愁善感,表示石頭也跟他說話,花也對他表示好悲哀喔,這個人很自大,如果是指自己,是他得悟前自我意識太強的見解,如果是指他人,就是指秦系山人的那首詩太自誇了,或者太傷感了,所以這首詩也有可能有諷刺之意。

「吾心見境盡為非」,唯識宗(法相宗)認為萬法為識,一切由心識變幻出來,心可以始終清靜如一,不染不著,可以到達這種境地。《金剛經》裡說:“諸微塵,如來說非微塵,是名微塵。如來說世界,非世界,是名世界。”《金剛經》

這個「非」字,老和尚說過是「不一樣」的意思,並不是把它否定掉,就是不是我們先前說的見解,是另一種見解。


「吾心見境盡為非」是指皎然能把他所見的一切境界,所到達的一切境界,都視之為「非」。他就深得「非」這個字的領悟,他說「我的心裡見到各種境界,全都跟一般人看的不一樣,不是全部否定別人的,而是我看到的是比你更深一層的東西」。這首詩很棒!回去都可以再看一遍,慢慢的體會,他一定是修行到一個境界才能寫出這樣的詩來。這種境界我不太了解,我只是用文學的感性想去了解他,我們師父中應該很多都有修有證過。

 


〈妙喜寺逵公院賦得夜磬送呂評事〉
一聲寒山至,凝心轉清越。
細和虛籟盡,疏繞懸泉發。
在夜吟更長,停空韻難絕。
幽僧悟深定,歸客忘遠別。
寂歷無性中,真聲何起滅。

這首詩包含很多深意,不論他寫詩的技巧,他表現的境界,都非常高。我們先講題目「妙喜寺逵公院賦得夜磬送呂評事」,在妙喜寺裡面有個逵公院,可能是其中一個出家人,他法號有「逵」字,在逵公住的寮房裡頭,皎然寫了一首詩是講聽夜磬的詩,晚上的磬,然後這首詩是送給呂評事的。我們先來看「磬」。在南北朝時就開始有用銅來做磬,之前的磬是石頭,所以大陸很多寺院要考究它是不是唐朝?南北朝的?就要在它破落的遺址裡面挖出一個磬出來,由於磬上有鑄寺名和年號,可以考據到它的年份,所以這磬在唐朝或南北朝的時候,很多寺院都有,我們菩提寺也有?(有!)

磬是雲板,因為它的形狀像雲,這樣勾過來勾過去都是雲紋。南北朝梁代才開始用銅來做,而有雲紋。雲板具報時和召集的作用,可用於早晚課前的召集,更用於午膳前的召集,打三十六響通知僧眾用膳,又稱「長板」。好像有人對「長板」又有不一樣的看法。夜磬不知為何而擊?所以我這要請教一下勍師父,晚上敲磬是做什麼?我們知道它是敲來召集的。


若勍法師:磬是一個法器,在法會、課誦時,由維那以木製之棒擊鳴的法器。一般所知的有大磬、引磬,引磬是小椀狀,底部中央貫以紐,附木柄,以小鐵枹擊之,禮佛誦經時用之。大磬是早晚課維那用來敲擊用的。 
鍾玲:是雲板這個樣子嗎?
勍師父:不是!是像銅缽。但以磬的形狀來說,有雲形、曲形、蝶形、蓮花形等,大小不定。有匾磬形狀像雲板。

鍾玲:不曉得唐朝他們晚上打不打坐?
勍師父:有!
鍾玲:敲個磬大家來打坐啊!
勍師:敲磬讓大家起來,或敲它讓大家一起坐,有這意思在裡面。
鍾玲:謝謝勍師父!

《高僧傳》有講說鐘磬的感染力量很大,像〈智興傳〉中的智興長老敲的鐘,說有一位亡者托夢給他的妻子說:「我病死之後,生在地獄中,有幸依賴禪定寺僧人智興鳴鐘,響震幽冥,使同受甘苦者,一進都得到解脫。」一進,是指在敲鐘時刻痛苦都化解了,所以他們希望他繼續敲。像這種敲鐘磬就看他的修行功夫有多深,他的感染力就多大。

現在再回到這首詩:
「一聲寒山至」,就是磬「噹」的一聲,在冬天整個山都出現了。等你夜晚戶外坐禪,整個山好像變成另一座山,因為有磬聲在裡面,平常的山你看慣了,但有個聲音貫澈三界,你就覺得整個山突顯出來了。「凝心轉清越」,當磬聲轉得更清越更高,就是指它的尾音,剛敲下「噹」,隨後嗡嗡嗡的迴響,那時會有一種清越的感覺,你的心就更加專注,能令你打坐更加專注,有凝心的作用。「凝心轉清越」,「清越」是說聲音清脆超越,「凝心」是指思想極為專注,簡直忘了自己身體的存在。
「凝心」這個字,在《列子•黃帝》有講:“心凝形釋,骨肉都融。” 心凝住了,形釋是身體整個放開來,連骨肉都消融的那種感覺。


「細和虛籟盡,疏繞懸泉發」,都是指一聲聲磬聲的尾聲,他不是只敲一聲,而是連續敲,一聲「嗡嗡」完了,他又敲一聲,這兩句是講磬聲的尾音,尾音是跟萬籟作和聲的,我們都知道唱歌有和聲,有主唱後面幾個人在和聲,和聲是磬聲,主唱的是萬籟,萬籟是什麼?這時是晚上,有什麼聲音?(蟲、蛙、風的聲音,還有蟬鳴),晚上蟬叫不叫?(不叫)蟲叫不叫?(蟲叫),還有夜蛙與泉水的聲音,這就是萬籟,為什麼叫虛籟?籟是有聲音,各種聲音,虛是沒有聲音,所以虛籟是似有似無,因為夜已深了,遠方的泉水聲似有似無,青蛙也是偶而叫一聲,虛籟就是慢慢靜下來,一路慢慢靜下來的時候,磬聲再跟它做和聲。「懸泉發」是指一個小小的流泉,發是突然流得更多,磬聲就像繞著這個泉在轉,他想像力很強,聲音變得實體繞著它轉,「疏繞」是說因為是磬聲的尾音,所以聲音越來越稀疏。


「在夜吟更長,停空韻難絕」,「在夜」是指在晚上的時候,因為安靜了,萬籟俱寂了,磬的聲音像吟詩就拉得更長、尾音聽得更清楚。「停空韻難絕」,我想中國古詩中有哪一個東西可以停在空中,有沒有說鳥停在空中?大概只有蜂鳥。(山谷間的回音),陶淵明的《停雲詩》,雲是可以停在空中,當然它還是不斷的在變化,視覺上是停著不動,「停空」是遏然而止,磬聲是停在那裡止住了,可是聲音絕了,韻味沒有絕,在心裡頭,寫得多好!

然後「幽僧悟深定」,什麼是「深定」,虛雲老和尚的自傳中寫他在終南山入定多日,就是深定。《佛子行三十七頌》也說:「甚深禪定生慧觀,能盡除滅諸煩惱」。

就是當你所有煩惱都消盡了,慧力就產生,有慧觀,這是深定的修行成果,「幽僧」,一位高僧在很寂靜周圍無人的環境下,或者在閉關的情況之下修行悟深定。「歸客忘遠別」,「歸客」是指回鄉的人,寺院也有在家眾住在那邊,他們在回家的路上,本來是很想家,他想到跟家人遠別離,聽到磬聲連家人都忘了。「寂歷無性中,真聲何起滅」,這兩句表現皎然的禪悟。寂歷是經歷寂靜、寂滅。


「無性」在(《楞伽經》卷一)有講到:“若有若無有,是二悉俱離.牟尼寂靜觀,是則遠離生”。
「遠離生」的「生」大概是講心念的產生,連產生都不產生就是遠離,有跟無有都要離開它,這種修養就是無性,不斷的進入從「有」的東西離開,就是把那些煩惱消除,你就進入這種寂靜觀,就是“無性中”,我們剛才讀到皎然幾首詩中講「寂」,這是他修養的一個境界,最後是在那種寂滅、寂靜、跟無性的狀況下。「真聲何起滅」,就是那種真聲恒在不起不滅,也就是他在聽夜磬聲時領悟到,前面聽到的磬聲一直從「清越」到「尾聲」,那些統統還是執著,他最後已到達一個境界是無起滅,已經進入一種禪悟的寂靜的狀況,把前面的「有」給「非」掉了,這首詩的境界很高哦!我們現在再來讀最後一首,是皎然有趣的五言絕句詩。

 

〈次日〉
野外有一人,
獨立無四鄰。
彼見是我身,
我見是彼身。


看起來每一字都認得,都很淺,是嗎,到底是在講什麼?題目「次日」是講什麼?我們佛法講因果,要把握現在的時刻修行,所以講昨日、今日、明日。所以這首其實是講明日他所期望到達的境界,是講過去、現在、未來;講未來他希望到達的境界,「野外有一人」,他一個人在荒郊野外,沒有一個鄰人在周圍,其實這是矛盾的,如果你看到野外有一人,你自己也一定在野外,其實是兩個人對不對?應該是兩個人,一個是看他的人。「彼見是我身,我見是彼身」,他所有看得見的是我的身相,我所有看得見的是他的身相。那到底有幾個人?(一個人)(此有故彼有,此無故彼無),什麼?

一位王居士講:他修行證得的境界,他禪宗證得的境界要和佛相應,佛經好像是阿含經講:「此有故彼有,此無故彼無」,前面後面還是有許多連貫的,我只記得這兩句,有五蘊關係在裡面,我們不是講六識嘛,六祖壇經講六十二見本,我們有許多身見,他應該是修行消除六十二見的這種感悟與感發,不曉得我講的對不對?
鍾玲:你講的是肯定是他修行有所得,有感悟。

王居士:就好像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他不是講山上,是講野外相似的,心靈上的感天地之悠悠,但不是獨滄然而淚下,而是講跟佛經的相應的一種見解。
鍾玲:我們都試著去了解皎然他到達哪一種境界?

智惇法師:我的看法是一個業我,一個道我,實際上只有一個我,怎麼講呢,如果我們到很多寺廟去,拜佛時痛哭流涕,可是你痛哭流涕你知道,有兩個我在那裡想,以我的經驗我曾經到五台山去,曾經到峨嵋山去,最明顯的是到峨嵋山的時候有纜車可以直接到頂上去,可是我走路上去,那要多久?大概是十幾年的事了,到大殿之後,我在下面就開始痛哭流涕,當時有個我叫我不七哭了,這是業我,但他還是哭那是道我,等我到了大殿拜了三拜之後才停止哭,我抬頭一看,原來是個接引佛,佛行每一個人的經驗都不同,你們坐在這裡的人都有佛緣,都曾經多多少少有修行才能坐到這裡來,所以你這種哭也不要執著,偶然一種觸景生情,也會有這種經驗發生的,這沒有什麼了不起,碰到這種情形的話,馬上如禪宗所說的「佛來佛斬,魔來魔斬」,不要執著這個事情,因為我們無始以來,釋迦牟尼佛成佛了,我們為什麼還沒有成佛,因為佛有修行,我們還在這邊轉來轉去就是還沒有覺悟,無始以後我們可能也做過大和尚,也可能做過皇帝或什麼,都不一定,我們一直在娑婆世界輪迴他說「野外有一個人」,他已進入這個境界,「彼見是我身,我見是彼身」,這個時候可能你看到的是一個道我,還有叫我不要哭的業,真正說來還是只有一個人。


鍾玲:的確,「彼」與「我」是二者為一;一分為二的我。但是分為二的我在觀想上的時候,只見到身相,即詩中的「我身」「彼身」。一人二身,我引佛經印證剛才所講的話:
  畢陵伽婆蹉白佛言:“數聞如來說諸世間不可樂事。乞食城中。心思法門。不覺路中毒剌傷足。舉身疼痛。我念有知。知此深痛。雖覺覺痛。覺清淨心。無痛痛覺。我又思惟。如是一身。寧有雙覺。攝念未久。身心忽空。三七日中。諸漏虛盡。成阿羅漢。得親印記。”(《楞嚴經》卷五)

「數聞如來說諸世間不可樂事」,如來佛以前有講人的過去有一些令人不快樂的事情,那時畢陵伽婆蹉在托缽時想著心思法門,走著走著想著修行的事,不知不覺中腳底插入一根毒刺,「舉身疼痛」,全身都痛,「我念有知。知此深痛,」他的心念知覺感到深痛,「覺清淨心」,雖然身體痛得很厲害,但同時也感覺到清淨心,「無痛痛覺」,那時有一種痛覺變成「無」的清淨心。「我又思惟。如是一身。寧有雙覺。」他又思惟其實我是一個身體但有兩個完全不同的感覺,「攝念未久」,專注這念沒多久,「身心忽空」,忽到達身心皆空寂的境界,「三七日中。諸漏虛盡。成阿羅漢。得親印記」,這就是他一個透過跳出自我,觀照「彼見是我身,我見是彼身」一種修練方式,一種法門,過了二十一天,他就證阿羅漢了。「一人有兩種身體」,佛經裡有的,皎然也體悟到了。

另外一個是「烏芻瑟摩白佛言」:
“我常先憶久遠劫前。性多貪欲。有佛出世。名曰空王。說多婬人。成猛火聚。教我遍觀百骸四肢諸冷暖氣。神光內凝。化多婬心成智慧火。。。成阿羅漢。” (《楞嚴經》卷五)

是說烏芻瑟摩是個性多貪欲的多婬人,他又貪心又有欲望,心中聚了各種欲火。佛就教他作觀想,觀自己百骸四肢身上各種冷暖氣,「神光內凝。化多婬心成智慧火」,這就是自己觀自己,就像是野外有一個人,自我去觀出有另外一個人在那裡,把欲望的火,修行轉化為智慧的火光。那個修煉自己的人就是另外一個我。所以佛經裡頭有很多可以證明皈然的那種境界,其實就是進入修行,自己觀自己,因為觀自己很清楚,就會出現另外一種深觀。
今天我的演講就在這裡結束,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