衲衣下的足跡--被蜜蜂叮螫後之隨想

    本來渾沌有太初,你們在大自然中快樂著、歌唱著,因為我的冒失而分隔出“作者”與“受者”的 混亂,你是蜜蜂,我是我

  • 文:編輯部出處:衲衣下的故事期數:316期2016年11月

     被蜜蜂叮螫後之隨想      /恕

1、蜜蜂與龍眼花

有一次到台南佳里外誦,下午一點半焰口瑜伽施食就要開始了,十分鐘前的準備,去喝個水,拉拉筋,上一下洗手間吧!洗手間在東廂外側,必須穿過一個庭院,這是一間傳統農家三合院的紅磚瓦房。兩位師兄在前、我隨後,她們輕輕推開紗門,小聲言談,只有我被佳里廣闊的自然鄉野吸引著。遠山伴著群樹,晶亮的夏日庭院開滿了龍眼花,不禁讚歎著:「好香的龍眼花呀!滿園滿樹,真是好看!」正喃喃自語,耳邊突然響起幾聲「嗡嗡嗡」,還搞不清狀況時,上唇旋即被一針扎下,異常赤痛、紅腫、酸麻;原來一隻蜜蜂來勢汹汹,生平第一次跟蜜蜂照面,沒想到竟是在這種情況下,是我驚擾牠們了嗎?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神秘的復仇。

 

一向只嚐蜂蜜少見蜜蜂,我可是「天地有大美」的服膺者,瞧那滿園怒放,香氣襲人的龍眼花,可用來釀蜜,對蜜蜂來說它是糧倉、寶物;對我而言,枝椏間千百朵綻開的龍眼花,擠挨著淡黃、金黃、米黃,層次豐滿、眩目!英雄所見略同。可否資源共享,互不相犯,所以不要螫我!討厭我的喧囂嗎?還是以為我要入侵豪奪?“無所住心”說得真好!我啊,輕輕走過便罷,何必聒噪、恣放?這正應證了“無住”、“無念”便可與萬物和諧共處,便能步步安樂行,在華麗中回身、安頓。

 

焰口台開始鬧三通鼓,大家準備披衣上陣,我趕忙迎上前去,可這副狼狽相被這家主人發現了,他說:「被蜜蜂咬了齁(ㄏㄡ)?嘴唇腫起來了,我去看看有沒有冰塊給你敷。」兩分鐘再回報:「冰塊沒了!」禮貌上我言謝,勉強牽動著僵硬的嘴角,聲音含渾不清,凸腫的嘴,模樣令人發噘,這暫且不表。焰口一開始先是走十方禮,鐺子、大鈸、引磬、木魚齊響,隨風又飄來陣陣龍眼花香,可是我鐵定是一個鑿井人,疼痛越鑿越深,越鑿越深...我鑿著、鑿著,如果這是夢,那一定是個噩夢了。

回寺之際,某某居士說:「聽說被蜜蜂咬到幾年內不容易得感冒。」心中竊喜終於疼痛得到了報償;誰知又是一個妄念,因為來春流感來臨時,我竟然病得比誰都重。但這次的體驗,我想說的是──蜜蜂先生、小姐!今日豔陽邀約,你們其中的一位竟然帶著不安的躁動螫了我,是感於花事的紛擾?常言道「四海之內皆兄弟,千里天涯若比鄰」,你我萍水相逢在台南佳里,之前你不識我,我也不識你,今日蒙你賜我一針,紅腫的嘴唇遭受狼吻,產生一種無法啟齒的「哀愁」。大德!我們正準備做焰口呢!不過,我不怪你!因為你的隱隱振翅,也只能麻醉一時顢頇的我;我不怪你讓我懷著“忍力、定力”或者“往下墜落的恐慌”,真的!真的!因為你愛滿園花樹,一團團、一捧捧、一垞垞的花朵,我也愛!

 

但是這一螫,不知道為什麼,空氣中瀰漫著不開心,好像有人把憤怒與譴詞撒在龍眼花上。《戒經》裡有一句話「譬如蜂採花,不壞色與香」,感覺你與我都破壞了什麼!是否彼此都得在修養上再增上?蜜蜂!你讓我嚐到那種被叮咬後的腫痛,好像身體被分成南北極:「一半熱一半冷,一半痛一半不痛、一半顫抖一半清醒、一半生氣一半平和」,折騰糾纏,幾乎想仰天長嘆:「哎哎!蜜蜂!」其實我只是欣賞,並無意豪奪!從小課本就說你們是團結、勤勞的小昆蟲,飛到西又飛到東,會釀蜜給我們吃,所以滿心歡喜跟別人分享不是很好嗎?不要與人敵對!一切就看你是要結好緣,還是要當一個吝嗇鬼!自古至今,就像善德哲人釀出智慧的結晶,就像佛陀跟眾生分享無盡的道理方法,讓世界福澤綿綿,讓眾生能覺悟圓滿,得到解脫。

《大智度論》有云:「人們摸火,手就會被火燒傷,這時人們不會生氣,因為火的特性本來就是如此的。如果人們手執火把去燒別人,這時被燒的人會憤怒,因為是人們手執火把去燒他之故。」這是因為有了對象可以發洩、生氣。但是事後思索,我還是該向你們道歉!因為我一定驚擾你們了,成了一個手執火把者,一道光束中浮游著塵埃,一個聲光魅影,就這樣被你們瞧見了。本來渾沌有太初,你們在大自然中快樂著、歌唱著,因為我的冒失而分隔出“作者”與“受者”的 混亂,你是蜜蜂,我是我。

 

2、青春無限.愛語神奇

就這樣的分別意識,讓我想到往昔的造作....真希望把它稀釋於空氣中。

那年始至國中任教,對國中生的心性非常陌生,教書經驗等於零,讓自己吃了不少苦,偏偏教育部宣導「春暉專案」,要把在外遊蕩的失學生,幾乎不良問題生居多,請他們回歸學校。其實那些逃學生大多已離校很久,按理應讀高一,有的被社會、幫派雜染,心性顯得複雜;但居於教育平等還是要敞開大門,給他們再生的機會。

 

話說這位回鍋生,輔導處把他安排在我的國二男生班,我這新手從此過著焦頭爛額的日子。第一堂課,我糾正坐在後面不聽課的學生,這位春暉專案生想向老師的權威挑戰,故意挑釁秩序,拿著美工刀跳上講台罵我:「老師就很了不起嗎?我警告妳!不要罵我的兄弟!」你看!多江湖習氣!但這是一個關鍵點,底下學生也在看“鹿死誰手”,誰是明日的主人能掌控這個班!他抖動著手裡的美工刀瞪著我:「輪不到妳管,妳想怎樣?怎樣?」我還是好言相勸一番,但是他勁頭十足,故意大聲嚇我,希望我快快敗陣萎落,偏偏這時台下傳來鼓動的掌聲,同學亢奮著、好奇著:「這場戰爭老師贏?還是大哥贏?」

 

我無奈的回報他的瞪眼,右眼瞪完換左眼,瞪得我頭冒金星,眼睛發紅、發酸,多盼望現在下課鐘聲響,或有主任過來解圍:「嘿嘿!裡面出了什麼岔?」但完全沒有巡堂的身影,打擂台似的我們僵立著,一直熬到鐘聲響才立判分明,結果有人高喊「一比一平」,真讓人氣不過!我是老師咧!看他不急不緩的收起美工刀,罵一聲「幹」就衝出去了!從此他稍微收斂,但有意無意仍然搗蛋,有時還會帶不愛念書的同學逃課,去某地廟會節慶時扮演“八家將”,踩著七星步,神風威凜。情非得已我只好換上工夫裝,讓他們知道我學過螳螂拳(其實只學了一招半式),我絕非以暴制暴,否則老天不容,我只是不能太弱,否則馬上傳來蜜蜂隱隱振翅的謔笑,那些問題學生瘋起來就像一隻隻虎頭蜂,萬一來個“針螫”侍候,鐵定夠你受。

 

我了解他們作怪行為的來源,有的受前段班、後段班的標籤之害,沒有遇發「放牛班的春天」之幸;有的是家庭環境及教育的關係,更甚者經不起同儕的影響與幫派的利誘,但這需要他們自己及早覺悟、父母與整個教育的體制配合。在這台北盆地特殊的畸零邊緣之地,我這笨老師常因教學經驗淺,無法以四兩撥千金的把問題化開,往往沉不住氣。如果當時學佛得力,必定了知調御自心的道理;學生要調,老師更要調!佛經不是說:若能調理自己的心,不亂方寸,必定無所繫縛,自無煩惱。當時的我簡直身陷“黑澀會”中,生澀、艱澀、苦澀、酸澀。

 

隔年輔導主任又想把一位女生插入我班,我學會打太極拳,因為他們的青春不是我能擔負的。猶記得那個一貫悶燒的多雲天,初次會面就看到她那十足叛逆的表情,還有雜染的蓬蓬頭,跟母親、師長說話的那種桀驁不馴讓我討厭,好像這個世界都是她惡搞的玩具城。雖說“有教無類”,但我堅決反對,就把輔導主任拉在一旁說:「我肯定教不動她!可否讓她轉入另一班?去年我被惡整了一年,您忘記了?我功力還不到家!無限慘痛!」結果她就進了七班,但勉強讀了兩個月又逃家了。果然以飄泊混世為志,外界的吸引力實在太大了,她的交往十分複雜。也因為七班的兩位女生被帶壞了,李老師便抱怨我以鄰為壑,太自私了!在老禪師《大般若經要解.“安忍住於道” 》中有提到「無相忍」:

「無相的境不是沒有『相』,而是有相,但不以自我意識而分別,否則如果受不了,看了就討厭,那還安忍什麼?那就不具足安忍的修養了。」

 

若能安住於道,我就不會帶來傷害,就像我拒絕了那個飄浪之女,名叫「小燕」的女孩,也失去結“曇花一現”善緣的機會。之後教了後段班數年磨鍊,我慢慢沉得住氣,就像某年帶國三班,課程已告結束,學期終了離畢業典禮還有一週,學校怕學生在外打架滋事,就叫他們到學校溫書,等著領畢業證書。由於五班的老師在產假中,校長叫我除了照看自己的班,也順便上樓巡看,那班的學生是出了名的難調難伏,沒事誰喜歡靠近他們呢?第一天我躡步上四樓,先是被牆上的塗鴨嚇著,扭曲的字體寫著「上樓者血濺五步!」然後再瞄了一下教室的情況,看得我眼花撩亂,有睡覺的、下棋的、看漫畫的,還有人在吃東西,有的腳蹺在椅子上搖著,一副吊兒郎當樣。

 

「喂!歐巴桑!妳上來幹什麼?」最先出聲制人的應該就是老大了。

「不要這樣嘛!你們老師請產假,校長叫我有空就上來看看,順便關照關照你們!」他覺得我打擾了他們的世界,就大聲喊話:

「哈!誰要妳的照顧?」瞬即一張臭臉,轉頭跟旁邊的人說:「你看我沒說錯吧!她是校長的報馬仔!」

 

然後一副不“鳥”我的樣子,接著把肩上的鸚鵡放在手上摸撫、餵食,滿地是葵瓜子殼。

「好可愛的鸚鵡!養多久了?對了!有一次我看到你幫媽媽提菜,想不到你那麼孝順!」

說著說著,慢慢的化解了對立,他的氣焰沒有之前那麼高漲了;其實也不用怕,都是孩子嘛,15歲的國三生。

「好了!看完了還不下樓?我們一個也沒少,妳可以放心!回去啦!」我故意拖延,這裡摸摸,那裡看看,因為對他們十分好奇,總覺他們的用語酷酷的,我年輕時都沒那麼酷。

 

「死老太婆,還不下樓,等一下會死得很難看!」他挺直了腰,折折手指,作勢要幹架,我知道那只是虛張聲勢,就回他一句:「這是天龍八部的哪一部?武當派?峨嵋派?不要這樣子啦!下課後老師請喝汽水!兄弟!」

 

我輕拍他的桌子,到底是青春年少,他終於露齒一笑,我也舒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真是亂世飄蓬,命如螻蟻,想不到還能存活下來,上天真是待我不薄。因為我不再是當年硬碰硬的菜鳥、隨時準備要螫人的蜜蜂,我會用拐彎的方式,逗逗他,某一刻連自己的內心也溫柔了起來。就像這樣,教育的燭光未曾熄滅,都只是青春叛逆期的孩子,順著他們的毛摸,按著他們的劇本演。

 

之後“開放教育”全面推動,又是九年國教,又是建教合作,後段班的選項變多了,雖然他們的功課不好,但卻有個目標與出口。在老禪師的《正法念處經偈釋》中有提到惡口與甜語:「甜語為天階,甜為第一藏。甜為世間眼,甜如蜜無異。」雲老禪師釋曰:「愛語攝護眾生,即是造作福德,故說是轉往天道的階梯;藏是蘊涵,所作語意,蘊涵福德,當受好報或者說是教藏功德。處世的著眼,若以愛語為待人表現,可以說世人最能接受,其功德也最明顯,就像是甜的蜂蜜一般,人人無不喜愛。」

 

還是那句話:老師要多鼓勵學生,以愛語示之,常調御自心即能饒益,學生要調,老師更要調。

 

3、母愛甜如蜜

再就是教國小三年級的時候,那是在淡水山上的一間迷你小學,才六班,客運一天只開幾班,是個鳥不生蛋的地方。我要說的是班上有一位特殊的女同學叫蔡素卿,我從未見過她的父親,母親倒是天天站在教室窗口,一面做著手工貼補家用,一旁跟著兩個小男孩,三個人同與大女兒素卿相伴,監視著教室內的動靜,我暗自叫她“地下督學”。有一次美術課,我請同學畫母親的畫像,小三的女生有的抱怨說不會畫,我笑了笑,興頭一來,看了看窗外蔡素卿的媽媽一眼:「哇!蔡素卿最幸運了!媽媽站在外面就可以照著畫。」我自認為幽默,一方面想把氣氛形塑出來,可是蔡素卿扒在桌上哭了,激怒了窗外的那個母親,她衝進教室指著罵我「肖查某!」(瘋女人之意)接著又發出像蜜蜂「嗡嗡嗡」的惡聲,話含在嘴裡不清楚,也不知道在罵什麼,但是什麼時候我成了「肖查某」了?

 

聽說自丈夫入獄後,她受了刺激就有點精神不正常,附近的人說最好不要搭理她。平常她就像母雞帶著小雞,三個小孩──老大素卿及兩個弟弟,一個五歲一個三歲多,住在離學校幾步路遠的廟旁,那是一間隨便搭蓋的違章建築,又窄又暗又破。就這樣,我因為一個無心的玩笑,變成她眼中的肖查某,但是她悲涼的身世引起我的同情;感覺世界拒絕了她的幸福,而她最後還有一個寶藏--那就是偉大的母愛。

 

睡完午覺後,時約兩點半,她又帶著孩子來校園遊樂,一會兒盪鞦韆、一會兒溜滑梯;當時我正改完作文簿,站在辦公室走廊伸伸腰,看到遠處的山遙遙隱現,永遠青綠新鮮,就像那位母親所做的點點滴滴,都是孩子一生難忘的溫暖風景。看到她微笑著,手上還是做不完的手工活,孩子開心的童顏融化在她濃濃的母愛裡,似乎忘了早上罵我的事;她寸步不離守著孩子,可說是眷顧不捨。於女人,她褪去了風華,但卻成為一個完全的母親,生存在這山上一丁點大的地方,帶著小孩逛著、笑著、怒著,在魚池邊、在百合花旁,她那封閉的心靈,有時突然糊亂、癡愚,便成了一隻叮人的蜜蜂,可是呵!孩子即是她的龍眼花,即是她的甜如蜜。

 

至今我仍記得山上午後的日光,安靜的,蜂蜜色的,充滿喜感又充滿悲傷;蔡素卿下課後的教室,空無一人,一排排齊整的課桌似乎仍有小朋友寫作業的認真,從玻璃窗透出幾棵相思樹的零亂拂影,呵!山上的孩子,你們純真的身影永遠烙印我心!母親的畫像被張貼在教室後面的公佈欄,在大象滑梯旁,蔡素卿與她的母親正在交談,兩個弟弟赤著腳像風奔跑,而這寬闊的世界容得下他們嗎?我但願他們健康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