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邀稿 我和千佛山的緣分 (上)

特別邀稿 我和千佛山的緣分 (上)
/黃淑文

 

黃淑文小傳:

 心靈繪畫老師、色彩諮詢師、YAI國際靜心引導老師,並為部落客百傑「文學創藝類」金牌獎得主。臺南人,臺南女中、臺灣師範大學地理系畢業,任職國中教師7年,被形容為「叛逆學生最愛的老師」,作品獲臺灣創造思考教學優異獎。因為養育兩個孩子,重拾當作家的夢想,2005年辭去教職,成為專職作家。

    有人說,讀淑文的書,就如她牽著我們的手,和她一起走過生命的巡禮。淑文的文字,就如她的人,質樸溫暖,真誠坦白。為了完成西藏長篇小說,用兩年半的時間完成11萬個大禮拜,並在西藏薩嘎達瓦佛月,親自到釋迦牟尼佛前,用大禮拜環繞大昭寺八廓街一圈,於2020年出版獻給讀者的生命之書:《所有相遇,都是靈魂的思念》。教育部‧國家圖書館評此書為「透過文字療癒心靈,是激勵讀者靈性成長的小說」。

 

●因緣不可思議

因緣不可思議!我和千佛山的緣分,源自於2015/3/24,我在臉書收到一封若崴師父的來信:

 

「淑文妳好,有緣看到妳的FB,我是高雄金禧廣播電台,節目部企劃執行長,不知妳可有興趣來本電台接受專訪,來宣導妳的新書《在愛裡活著》的故事及理念,若崴合十。」

 

當時,我並不知道寫信給我的是一位出家師父。直到我到高雄接受電台專訪時,我才知道他是千佛山的一位比丘尼。看到他的第一眼,我覺得好投緣,好像上輩子就認識似的。尤其是崴師父和我同年,更覺得好像曾經當過姊妹,這輩子相約來娑婆世界利益眾生。

 

我把我的感受告訴崴師父,崴師父哈哈一笑;「淑文,我們都是佛陀的孩子,總會被佛菩薩眷顧的,這是我的手機號碼,有要事可打給我喔。」

 

才第一次見面,崴師父就把他的手機給我。她的大氣、明朗、不拘小節,顛覆我對一般女師父柔弱保守傳統的形象,他就像一顆太陽,大辣辣的,毫不保留的給我溫暖。他的慈愛、親切、體貼,讓我第一次受訪時,就把整顆心掏出來,說了《在愛裡活著》書裡,我和監獄學生的故事,在電台接受若坵師父專訪時,還幾度痛哭失聲。

 

●這個故事是這樣子的:

20年前,我在台中教書,實習結束要調回南部,有個學生在最後一節地理課,氣喘吁吁的從教室後門衝上來,送我兩幅他自己畫的櫻木花道漫畫。調回南部後,每次編地理講義,我總把這兩幅漫畫放在講義的第一頁,很驕傲的跟別人說:「這是我的得意門生阿毅畫的,一個人能做喜歡的事,並分享給別人,就是最棒的。」我特別留了兩本地理講義要送給他,心想著,如果他知道我這麼看重他的畫,一定很開心,更加努力畫畫,說不定以後會成為一位傑出的畫家呢。

 

雖然我惦記著這件事,但世事無常,調回南部後我突然大病一場,緊接著結婚、兩次流產,調校北上,好不容易懷孕又再度安胎、請育嬰假、辭職寫作,一晃眼,20年竟然就這樣過去了。等我開始打探阿毅的消息,以為他已經是個畫家,卻沒想到,20年後的他,竟然和黑道幫派發生衝突槍殺了三個人而變成死刑犯,關在台南看守所。

 

我提筆寫信給阿毅,告訴他不管過去發生什麼事,他在我的心裡永遠是個愛畫畫的小孩,我把保留20年編有他漫畫的地理講義寄給他,請他再畫一幅畫送我,我一定會好好珍藏,就像珍惜他20年前那兩張漫畫一樣。懷著忐忑的心情等待了兩週,終於等到他的來信。他說他一直記得我,對於過去所作所為讓父母師長蒙羞,深感無地自容,只能畫一幅菩薩送給老師,表達自己的懺悔。望著他畫給我的菩薩,我決定到南部去看他,隔著電腦視訊短短15分鐘的交談,才知道他每隔一段時間就申請優先執行死刑,他願意為自己的過錯負責,只求及早執行。死刑既然已經定讞,現在的他每天關在不到1.8坪的舍房,活著和死去有什麼不同?生活如果已經沒有希望,那麼活著的意義在哪裡?

 

北上後,我請兒子用相機把他畫的菩薩拍成照片並做電腦修圖,掃描建檔製作成卡片,送給他的父母朋友、獄中的長官和同學;我先生則送他毛筆,推薦書單,給他畫畫的靈感;女兒親手縫布包繡上他的名字,當作他的生日禮物。我們真心把他當作自己的家人和孩子來關心,並從他所畫的菩薩解讀他的心境,幫助他自我探索。

 

我要阿毅把自己當作一個修行者和創作者,在獄中畫菩薩懺悔,唸佛修行,如果他畫一百幅菩薩,我就幫他編畫冊開畫展。受到鼓勵的阿毅不只越畫越好,展現他一直沒被栽培的畫畫天賦,也因為畫的菩薩細膩漂亮,贏得獄中長官的讚賞,請記者報導登上報,我也幫他投稿到天下康健雜誌,總編輯還刊登了阿毅三幅畫。

 

除了每個月去探望他,每星期和他通信,幫助他整理過往,我也和他一起共讀《前世今生》,進入監獄當志工,重新當他的老師,陪他讀書陪他畫畫。四個月來,阿毅已經畫了二十幾幅菩薩。

 

我也嘗試和他的家人聯絡,想了解過去20年來,究竟什麼原因造成他走入歧途。但我了解愈多,就愈發忍不住想哭。《死刑台前的告別》作者大衛.道說:「從內心去了解一個人的坎坷,你至少有一陣子會一樣坎坷。」有一天,我為阿毅念佛,突然想到他所傷害的三條生命,也有愛他們的老師和父母,我崩潰大哭,久久無法自已。

 

我許下心願,如果這輩子學生能有轉機,我想要終生在監獄當志工,陪伴他向受害人贖罪並對社會做有意義的事,希望那三條生命在天上能原諒那位學生的過錯。20年來,我惦記一個學生、保存他的畫,並不知道他往後會變成死刑犯。從2012年11月和阿毅重新聯繫後,每一封寫給他的信,我都用限時掛號寄出,好像跟時間賽跑似的,希望自己再也不會太慢給出一個老師的愛。

 

有一天,我收到阿毅的來信,他說他每天都專注在每一張圖,盡其所能完成作品,不再像以前只是麻木的等死,以前他完全不知道甚麼是真正的活著,只是覺得殺了人就應該償命,本該如此。但當他終於明白活著的價值,反而更加懺悔自己不應該剝奪別人的生命,即使對方也是黑道的兄弟,但說不定他們也會遇到像淑文老師這樣的老師教他們甚麼是真正的活著。看了阿毅寫的那封信,我的眼淚奪眶而出,覺得自己終於把一個愛畫畫的孩子,14歲的阿毅找回來了。

 

雖然我在佛前許下大願,阿毅的轉變也在他所畫的佛像中,看出他的懺悔與成長。無奈命運捉弄人,2013/4/19那天,沒有預警的,很意外的,阿毅在獄中被處決了。

 

4/21我回看守所處理阿毅留下來的遺物,並到台中火化場去看他。看到他被槍決後的遺體,心裡非常的難過。我的愛畢竟來的太遲,而且遲了20年。因緣的聚散,命運的捉弄是如此無常,就在傷心的我不知要如何繼續走下去的當下,我無意間看到一句話:

「如果你忘不了受傷的記憶,就回到那個讓你最痛苦的地方,創造新的記憶。」受到監獄長官,和先生小孩的鼓勵,我決定重返台南監獄和台南看守所當志工,並發願一輩子當受刑人的老師。

 

或許和監獄學生的緣分,是諸佛菩薩給我的禮物。崴師父當時就是因為我和監獄學生的故事,看了我在2015年所出版《在愛裡活著》,才動念邀約我到高雄電台受訪。

 

2015/4/9夜宿菩提寺

多年來,我有個願望,想去寺院住一晚,隔日和出家師父上早課。當我把這個想法跟若崴師父說時,她馬上一口答應,而且約在2015/4/9,我去台南看守所當志工結束後,請寺院志工載我到台南千佛山菩提寺住一晚,崴師父笑著說,她還可以陪我聆聽菩提寺叢林寺院的鐘聲。

 

說也奇妙,出發前一晚,台南看守所突然更動行程,來電取消4/10的演講,而台南監獄也同樣因為行程變更,要我4/9下午提前結束演講。不管臨時取消演講,或提早結束演講,兩年來當志工都是頭一遭。但也因為這個緣故,我提早抵達千佛山,趕上和師父做晚課,隔日做完早課,不用去台南看守所演講,還可以多待一個上午。

 

這一切的因緣,真是不可思議。早在去千佛山之前,我在淡水突然在心裡跳上一個畫面,「有一尊彌勒佛在大樹旁等我」。等我抵達千佛山,一下車,那尊我心裡的彌勒佛居然在我下車的入口處,直接映入眼簾,把我嚇一大跳。崴師父說,那尊彌勒佛是千佛山白雲老禪師親手捏造的。

 

千佛山是個叢林寺院,對熱愛山林的我而言,好像回到另一個家,聽著寺院的鐘聲鼓聲,跪在佛前誦經的那一刻,我忍不住流下兩行熱淚。除了祈求佛菩薩成全我在監獄當終生志工的願望,我也幫家人朋友和受刑人祈福。

 

做完早課,我一個人在佛堂靜心,忽然間,有個直覺跳上來,我手上的綠松石串珠快要斷了。這串綠松石是一位學佛的好友送我的,後來我才知道綠松石是藏人遠行帶在身上的守護石。

 

我非常喜歡這串綠松石,這意味著我和好友,以及和西藏情感的連結。千佛山的師父們,都說我看起來實在太像西藏姑娘了。我把綠松石斷裂的擔憂告訴坵師父,坵師父接過綠松石,正準備為我檢查,不到幾秒鐘,綠松石串珠居然直接在師父的手上斷裂了。

 

坵師父要我放心,她會幫我把綠松石重新串起來,而且會想出一輩子都不會再斷裂的好方法。但因為,綠松石是石頭,用當初的細線穿,恐怕還會再斷裂,用粗線穿,石頭的洞孔小,穿越13顆綠松石的小洞孔實在很不容易。

 

後來,總共有五位出家師父一起絞盡腦汁,才把綠松石重新串起來。而且師父們還取出其中一顆綠松石,為我串起一個大圓,掛在脖子上 。彷彿我和好友以及和西藏的緣分,因為五個出家師父的穿針引線,重新取得連結。來自台東寺院的住持峰師父說:「淑文,這串綠松石,你要好好珍惜,因為這裡面有五個出家師父一起合力的心意啊!」

 

如果不是台南看守所取消演講,讓我在千佛山多待一個上午,綠松石會在那裡斷裂呢 ? 如果掉在路上,四處散落,恐怕很難撿回來了。淑文最愛的綠松石是多麼幸運,斷裂在出家師父手上,然後又重新取得美好的連結。告別千佛山的那一刻,我忍不住在師父的面前哭了,感念白雲老禪師的風範,以及菩提寺的師父,如此的率真自然自在,和淑文真的好契合好相應哪。

 

我的眼淚,一滴一滴的滴在手上的綠松石串珠,感覺綠松石更明亮更有力量了。綠松石彷彿跟我說,我還會再回到千佛山,將來一定有緣可以到西藏尋根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