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塵世界　善護念
／黃心雅

《金剛經》第二分，長老須菩提，虔誠長跪，合掌恭敬，讚歎如來，慈悲護念眾生與諸菩薩行者：「時長老須菩提，在大眾中，即從座起，偏袒右肩，右膝著地，合掌恭敬，而白佛言：『希有世尊！如來善護念諸菩薩，善付囑諸菩薩。』」

善是好的意思，護是愛護，念是意念。白雲老禪師說：「『護念』是因位上的，也就是修行覺悟的人，已經走入了修行覺悟的道路了」，又說：「學佛的人本來就是在修行覺悟的人」，由此可見，好好照顧心念，覺察心念是否了了分明？是否收攝？是否有諸多妄想、微細煩惱？是否制心一處，繫念不散？是否心念專一？這是「善護念」的第一層意義。人的一念就有八萬四千煩惱，又天台智者大師《摩訶止觀》言及「一念三千」，日常生活中的一念心起，當體即具三千諸法，也遍滿三千法界，「一念」即是剎那瞬即的生命，可見好好照顧心念是修行重要的一步，也是《金剛經》的正法眼藏。

《金剛經》起首即是佛陀的「身行般若」，如何將第一分的「身行般若」帶入生活當中，是佛陀教導的日常生活示現，其中即有時刻照顧自我心念的意涵。例如，世尊「食時」入舍衛大城 「乞食」，讓我由飲食深觀眾生恩，卑微的分享都是深重的福德因緣，日常生活中，不忘寰宇間眾生相依的道理。一生不缺衣服飲食，不缺居所安身，因為「不缺」，卻視為理所當然。道場用齋的處所，稱五觀堂:「食存五觀，散心雜話，信施難消，大眾，聞磬聲，各正念」。在自家用餐，記住了五觀堂的儀式感是重要的。將道場放入心中，體解飲食長養生命，要「計功多少，量彼來處」。儀式成為日常實踐的功課，吃飯的日常的確是儀式，每天吃兩餐飯，吃飯也是每日用功的時刻，覺察自己細微的慢心、分別心、妄忘念，即便片刻清淨，日日練習精進，總是要「還至本處」，「念念從心起，念念不離心」，善護自我的本心本性。

再者，我想由一個故事，來說「善護念」的第二層意涵，即是如何讓人安穩，慈念眾生，厚待他人。

最近認識一位朋友，十二歲時醫生宣告他是肌萎縮患者，二十歲開始坐輪椅，四十五歲夜間使用呼吸器，五十五歲全天使用呼吸器，幾乎足不出戶，待在四坪大的空間，想望窗外藍天。直到三年前，年屆花甲，在幾經掙扎後，開始坐著電動輪椅外出，仰望藍天，生命終於超越侷限。此後，家附近的大街小巷都有他的「輪」跡，勇敢穿梭巷道人群與機車間，親友餐廳聚會，也不缺席了，搭乘捷運，城市裡移動，再也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他在失去肉體自由的時刻，照顧心念，不起瞋恚等惡，由因地修行，即便身體扭曲萎縮，也要活下去，「忍辱」面對逆境，不生瞋恨怨惱之心，素直順受就是修行，解脫業緣纏縛。

他的故事「讓我們看雲去」刊登在「中華民國肌萎縮病友協會」網頁，鼓舞眾多肌萎縮病友，而他原生家庭三代，以他為中心，在父母先後往生後，兄妹的子女孫輩，敬重他如父祖，一家人相互提攜扶持，不曾因他身體不便，而厭棄埋怨，甚而憂傷難過。但念人身難得而易失，眾生流浪三塗時長而苦重，堅強心念的力量，家人彼此間「善護念」，讓曾經斷裂生命重新有了意義。

這樣串起的彼此/我他的連結，更跨越國界，影響了遠在菲律賓的另一家人，身受病苦的朋友以同理心和慈悲心，將護念自我本心與家人的利益，分施危脆生命，令諸有情出魔罥網。

事情是這樣的：照顧朋友多年的外籍看護裘娜，來自菲律賓窮苦的村落，嫁給目不識丁的丈夫，生了三個女兒，夫妻早出晚歸下田工作，將孩子養大，為了讓大女兒安琪上大學，裘娜決定來台工作。裘娜個子不高，但肌肉結實，協助行動不便的朋友移位、拍痰、復健、餵食、洗澡等，即便是卑微的生命，以其勞力獻出令人讚歎的善好護念。

然而，遠在故鄉的裘娜丈夫不幸發生憾事，昏迷住院，裘娜面臨無法繼續在台工作的困頓，她優秀的女兒也打算輟學，幫忙家計。朋友不忍安琪輟學，決定即便裘娜無法返台工作，仍按月支付安琪的學費和生活費，並鼓勵裘娜勇敢面對挑戰。二十天後，裘娜丈夫奇蹟出院了。裘娜放棄去香港的面試，配合朋友的仲介，再度回到台灣，見到雇主，她淚流滿面鞠躬道謝，感念朋友及家人的扶持。原本兩個各有缺憾的家庭，抱持愛與善念，成為親密家人，法親眷屬一起勇敢邁向未來。2018年秋天玉米豐收，裘娜的老公終能償還因病積欠的債務，買了頭強壯的水牛，耕作改善家計，女兒受到應有的栽培，繼續攻讀博士。兩個家庭平靜接受生命給予的禮物，彼此提攜，給了人間一段「善護念」的美好因緣。

我在大學任教近三十年，這已經不是一個世代，而是一個世紀的翻頁，經歷許多世變之際，一句鼓勵讚美或少許的資助，可改變一個學生的未來，讓生命在困難的關卡轉彎。善護念需有細微的覺察用心，言語有時無法碰觸另一個心靈，仰賴生命淬練的敏銳，有時也有失誤。但作為教育工作者，堅定、包容，卑微地祈願 人間能在絕處逢生，世界往好的方向開展。年輕的生命決定未來的世界，時刻「善護念」，能如毛細般穩住這已然分崩離析的世界。生命總有難關，識與不識，因緣會遇中，彼此表達一點善意，暗夜點燈，暖熱飯食，點滴在心。深體生命相互依存的倫理。

護念有多重層次，深觀因緣，在「一半一半的世界」，沉澱反思，謹慎選擇。住家附近，有對開業的年輕醫師，終年無休，照護社區無數老幼，開業滿七年，也是當初規劃好歇業的日子，因父母年邁，決定離開基層醫療一段時間，照護父母身體，彌補對自己父母孩子的虧欠。醫師在執業七年後，回原生之家，護念回報今世父母。但這世間，同時也有師父們「辭親出家，識心達本，解無為法」，護念廣大眾生。各有因緣，如同「一半一半的世界」，大家接力，因為有彼此的善護念，刻刻回歸初心，即有源頭活水。

「善護念」是領悟眾生因陀羅網，彼此相依、互為因果的道理，面對苦難，向世而活，展現彼此相應交纏的「大悲」，則生命的殊勝淨土不在他方，存乎一念而已，在覺察微妙知覺之起心動念間，對同受苦難眾生的「善護念」。西方浪漫主義先驅法國哲學家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在《愛彌兒》（Emile）書中提到，「生命不只是呼吸而已，生命是一種行動。」生命不只是存在，也不只被動的反應外在的生活世界，生命需要透過外在的行動或內在的心念，聆聽、照護眾多其他危脆的生命。拉丁文說的 "et suavis et fortis"（gentle and strong，kindness and strength，善好與堅定），也就是行菩薩道「善護念」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