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坑二十七號

                                                                                                       文/隱名

大堂兄是我祖父母的長孫,也是大伯父母唯一的兒子。大堂兄為人很好,只是「平生無大志,就愛喝兩杯。」當然也會抽煙、嚼檳榔,這些是時下男人都有的毛病,也無可厚非,只要不影響工作養家的大事就好了。

大堂兄起初對大伯母還算孝順,事實上也由不得他不孝順,因為大伯母非常強悍,像極了河東獅子──身為晚輩,用這個形容詞實在不敬,可是事實真的是如此。我曾親眼見到大伯母當著很多人面前,像罵小孩子一樣的罵大伯父,大伯父臉上掛不住,頂嘴了幾句,大伯母很順手的,就賞大伯父一個耳光。連大伯父都屈服她的淫威之下,身為兒子的他,當然不敢不孝順了。

可能大伯父是想委屈求全,讓家和萬事興的。但大伯母卻不這麼想,大伯父越讓步,大伯母越瞧不起他,認為他軟弱、無能,沒有男子氣概。感情因而亮起紅燈,加上有心人士乘虛而入,正確的說法應該是郎(狼)有情、妹有意,於是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耳順之年,還做出了穢亂村里的事。

只是有別於一般人的偷腥,是外面闢室幽會,或偷偷摸摸,怕被別人撞見,大伯母則不同,公然登堂入室,無視於老公、兒子的感受和顏面。沒多久,大伯父就被活活氣死了。大堂兄敢怒不敢言,只好藉酒澆愁,本來一天只喝兩三杯,後來變成從早喝到晚,喝醉了就睡,睡醒了又喝....我們看了都好心疼,卻幫不上忙,也知道他的心事,他是希望乾脆醉一輩子、睡一輩子,最好都不要醒過來。從此以後,大堂兄就無心也無力工作了。

大堂兄彆了一肚子氣,無處發洩,就拿大堂嫂當出氣筒,喝醉了酒裝瘋,打罵妻子。堂嫂受不了家暴,又因大堂兄沒工作,生活出了問題,於是坐工廠的交通車去上下班,早出晚歸,賺錢養家活口。有時遇到出口暢旺的季節,連農曆過年期間都去上班,因為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過年的加班費是以倍數計算的。也因家裡烏煙瘴氣,堂嫂眼不見為淨,不想久待。

有一天半夜,堂嫂下班回來,被堂兄撞見大伯母外遇的對象男子,正要伸出祿山之爪,吃堂嫂的豆腐,被堂嫂用手架開,並罵了對方幾句;對方不死心,繼續想染指。大堂兄酒被嚇醒了,趕忙跳出來「宣示主權」、「捍衛疆土」,那人才作罷,可是一不做、二不休,又有幾次還想猥褻大堂兄的幾個女兒,是可忍孰不可忍,於是破口大罵對方,還喝了酒壯膽,跑去和大伯母理論、攤牌,要求趕走那位「後叔」,結果可想而知,是惡人先告了狀,大堂兄反被大伯母罵了狗血淋頭,還挨了幾個巴掌,怒氣未消,又找來一根粗棍子,狠狠K了大堂兄好幾棍。

大堂兄的那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後叔」,本是村裡的一名無賴,年近五十,體格魁梧,強壯有力。如同服侍武則天的張氏兄弟一般,怎會甘心服侍一個年老色衰的老太婆,不過是想當醉翁,心裡自有如意算盤。原來是想近水樓台做偷花賊,摘取盛開的花朵,及含苞待放的花蕾;另一個最大的誘因是大伯母有一台銀行的提款機當靠山,那就是她那個當大老闆娘的三女兒,堂姊本來就按時進貢,現在大伯母有了男友,開銷更大,時常向堂姊哭窮,堂姊總是順從。結果,那個「後叔」吃得肥膩膩,像隻豬公,大堂兄一家則骨瘦如柴。因為大伯母常向堂姊哭訴,說大堂兄如何忤逆不孝,如何好吃懶做,一天到晚醉醺醺的,還打罵妻子兒女,吵得一家不得安寧,已經是個廢人了。堂姊因而對大堂兄留下壞印象,自此對他斷了金援。

不僅如此,大伯母還發揮眼淚攻勢,上演苦肉計。向另兩個女兒及幾個孫子、孫女兒訴苦,說大堂兄如何不該、如何不孝、如何不長進。結果大堂兄被孤立了,姊妹討厭他,子女不尊敬,甚至還嫌棄他,堂嫂更不用說了,家暴的陰影記憶猶新,怎麼可能對他有好臉色看。

經過一再的打擊,刺激之後,大堂兄幾乎崩潰了,酒喝得更兇,也開始罵髒話,不但罵那個無賴,也罵大伯母,那些話真的不堪入耳,也不是身為人子所該講的,可見他氣壞了。大伯母便跑來摑他耳光,或狠狠打他一頓。那時我還在鄉下求學,這齣「三娘教子」的戲碼,一天總要被迫觀賞好幾回。當時的我,一心憧憬大人的生活,希望能快快長大,那曉得大人的世界裡,竟有那麼多的心酸,悲慘和無奈,真讓我開了眼界,連我也矛盾了,該不該長大?還是永遠當小孩!

這種情況持續了幾年。有一天,大堂兄覺得身體不舒服,自己坐公車去看醫生,結果走著去,卻躺著回來。村裡都謠傳是被誤診而死,又苦無證據。因為兒女、妻子都討厭他,瞧不起他,對他的生死就置之度外,沒有人願意陪他看醫生。等到死了,才後悔,痛哭流涕。尤其是大堂姪女,以前嫌酒鬼老爸讓他丟盡顏面,又因祖母告訴她一些父親的壞話,所以對她父親總是尖酸刻薄。這些年來,「手抱孩兒,才知父母恩。」也由於長大懂事了,知道是非對錯,及村裡的閒言閒語,都是同情他父親,並且不恥她祖母的上樑不正。這才恍然大悟,後悔意氣用事,不懂得利用大腦,以致連父親的最後一面都沒見著。

過了兩三年,我也出外謀職了。而在一次故鄉大拜拜的日子,我按慣例請假回到鄉下,隔天中午睡午覺,才闔上眼,大堂兄就在門外叫我,我看到大堂兄的旁邊,還有一個兇神惡煞如鬼卒的人,那人手彎到後面好像拿著什麼東西怕我看到,我彷彿聽到有鐵鍊的聲音。於是請他們進來坐,大堂兄說:「外面站著就好。」他跟我聊了一些家常話,臨走時,問他住哪?「深坑二十七號。」他說。又和那個「鬼卒」離去了。我又幻覺似的聽到鐵鍊的聲音。人就醒了,原來是場白日夢。而那些對話早忘得一乾二淨,「深坑二十七號」卻印象深刻。心裡直覺:是不是大堂兄跑去那裡投胎為牛馬豬,向我求救?還是投胎為人,希望再續親緣?

我把夢境及想法告訴大堂姪女,希望她能有興趣去訪查。過沒幾天她來找我,我以為有眉目了,那知她是來向我道謝的,說我幫她贏了不少大家樂的彩金,因為深坑二十七號,正好是那期開出的號碼牌,又調侃說她爸爸報明牌給我,我卻不懂得簽賭;還抱怨我不早點告訴她,害她錯失了很多發財的機會,有一些組頭已經封牌,不接受簽賭,否則她會贏更多。由於姪女利欲薰心,結果成了雞同鴨講,這件事也就沒下文了。

直到我學佛出家,也看到了一些經典,懂得了佛教所說深坑的含意。佛經中,佛有時形容聲聞、緣覺灰心泯智,只住化城,不進求寶所,說他們墮於無為廣大深坑。有時又以深坑比喻三惡道,有時又專指地獄而言,(如《華嚴經卷五十一》有「地獄深坑」之文)。我不禁悚然心驚,昔日有關大堂兄的記憶,又一片一片的拚湊起來,莫非.....?人家說鬼道有五神通,是否他早就知道我有一天會學佛出家,會顧念同宗手足親情,予以迴向拯濟;他是否也知道托夢給他的子女是白費氣力的,因她們只想著發財,求明牌;他可能也知道我自始至終都同情他的處境。在看到《大乘本生心地觀經的報恩品》:「若有男女背恩不順,令其父母生怨念心,母發惡言,子即隨墮,或在地獄、餓鬼、畜生」時,更加肯定大堂兄已墮三塗,因為大伯母曾接二連三發惡言,何況那次夢中還兩次聽到鐵鍊的聲音。

我能為他做什麼呢?寫這篇文章,並無意袒護大堂兄,因為不管有再大再多的理由,忤逆不孝就是忤逆不孝。也不想污衊大伯母。只是有無盡的感傷,感傷凡夫不學佛,沒有戒定慧,總是在業海裡載沉載浮,或隨波逐流,完全沒有游回岸上的能力;偶而到人天道作客幾天,又回去三惡道的家閉門不出了。

縱使有學佛,也懂得一些道理方法,一旦緣境現前,還是如穿鼻的牛,被業的繩子牽東往西,再多的道理方法也派不上用場。別說「業報現了要歡喜承受,不要隨業再造業」做不到,反而像極了古人填的詞:「舊恨(業)春江流不盡,新恨(業)雲山千疊。」舊業未了,新業更造,造業又似殺盜淫妄十不善業居多。經中說:「一切眾生墮惡趣者,莫不皆以十不善業,十不善業道.是地獄、畜生、餓鬼受生因。」

我從小就怕鬼,學佛出家後,懂得了一些佛法,知道自己也曾是三惡道中人,因為殺盜淫妄之心從來就沒斷絕過。再回憶周遭的一些親人臨終時的慘狀,及示現的夢境推斷,不少人墮入三塗。可見地獄、鬼道也有很多我的家親眷屬,今生如此,過去必然也是如此;我如是,讀者諸君也應如是。想到他們在水深火熱之中的悲慘,大悲心、精進心向道之心油然而生,不再只是害怕,更希望努力學佛,早日成就度脫他們。就以此為活教材,普勸「諸惡莫作,眾善奉行」;「上報四重恩,下濟三塗苦」,聊為大堂兄做一樁有意義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