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懺悔

                                                                                                          文/智惇

談「我」,有易改變的「我」,也有不易改變的「我」及不可改變的「我」。出家學佛,修行對象是自己,所以修行是修理自己;千佛山的家風,道盡了「我」的風光。既然是修理自己,這個可修理的我,肯定是可改變的,那麼不易改變的又是誰呢?也是我,屬於自性的我。出家時,師父給我一個法名,十五年來,一直沿用著;這是名,也是相。供別人叫喚、指認罷了。主要還是名的內涵,那是不易改變的。自問打從出生懂事開始,好像都沒有改變這個自性「我」,好像有人傳言,老和尚說:「七十多歲的人,還像是小孩子一樣,什麼都不懂」,說真的,我真是太單純了。出家前真不知人世間還有太多的苦與煩惱,在軍中薪水少,因欲望低所需有限,吃飯、睡覺現成,後來從軍中轉業教書,結婚生子,生活由故二(註1)安排,也從不操心,只是苦了故二,想起來真是難為她了。

出了家,好像過去的我死啦﹗在寺院中有些事還得自己打點,尤其是去了幾次大陸,在台灣又經歷若干人事相處的問題,我才用腦多去思量。從師父的止觀法中「為什麼?」認識辨別,也有一些發現,才知道什麼是苦或煩惱。我這一生幾乎沒有什麼失眠,如果有可算是幾次罷了。教書時下課十分鐘休息,就坐在椅上瞌睡五分鐘呢?大概是心無城府所致吧!「我是誰?誰又是我?」。

幾年前臺灣開放去大陸探親,飛機到了杭州,出了關,在外面有人舉起了我的名字牌,我愣了一下,向前走去,依稀間看到對面那個人好像是我的四弟;五弟我已認不出來;至於晚輩更不消說了。後來去看姐夫,姐姐早已去世,姐夫以鄉音叫我名字,ㄧ時好像他叫錯了呢!我曾對兒子說,在大陸四合院的老家房子多大,院子又如何,在我的印象中大門前的大馬路,好像至少是二線道,可是實際上,我所保留的印象是童年的記憶,人躲在桌子底下就是「我」的天下。一根稻草可以當寶劍呢!那個時候的「我」,沒有悲歡離合,普天下的人對我都很好,現在想起來,這不是幼稚,而是幸福。

當了兵,到台灣,舉目無親,台灣話莫哉羊,聽不懂,買東西,常比別人貴;後來索興不上街,好在軍中有飯吃,有地方睡,薪水有限,所需低,所以錢少卻富有也。後來教書,也被當地老師視為異數,好在「我」能吃虧。幾年下來,也被「他我」所接納了。

到寺院出家,同門師兄弟,對世界通用的聯合國五種語言俄、英、法、西之另一的「滿大人」(註2)會說而不說,於是我成為語言上的孤島,加以我聲帶與人不同,音頻較一般人高,規定早晚兩堂功課需參加,「我」是參加,卻不敢大聲唱,因為都說唱誦要和諧,聲音高低要一致。

在這一生的過去中,所經過的「我」真是點滴在心,有太多的不同,「我」到底是誰?時節因緣不同,「我」的定位在內涵上也就不同;若非大房間的心量,怎能相容到如今!這生「我」的歷史道盡因果關係,因緣和合卻是“時”的偶爾反映罷了。有如莊周夢蝶,是莊周還是蝶呢?都不是吧!生死,死生,不過是「我」不同轉換吧?

這個不變的「我」和當下的「我」,因緣際會有計較的必要嗎?識透了,原來這個不變的「我」是身在「廬山中」!(註3)始覺嗎?相似覺嗎?似曾相似又很遙遠。過去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現在心又何嘗可得呢?如果說空亦不盡然,「我」不是實在的嗎?又吃飯又睡覺,這是如此真實的存在,豈可抹煞掉,那麼「我」是「我」,「我」是存在的。一頭霧水,似水非水,波浪起伏,風起而雲湧,風平浪靜時,是水的本來面目嗎?誠可三思,老和尚的止觀真可派上用場。

幾年前「我」在沙彌園二樓,跪讀《大般若經》,忽然這個「我」消失空亡了。好像無依無靠,什麼都沒有,找啊!找啊!找了幾天,這個「我」又回來了。現在想起來,找了幾天我的「我」又是什麼東西呢?到現在為止,似乎也未明顯發現。

這一生,出生至今,世事變化,在這大洪流中,跌跌撞撞,歷經八十二年,雖經幾次生死,有人為的因素,也有我自找的;老年出家皈依老和尚門下,總算不再是浮萍,有安身立命的落腳點,逝者已矣!來者可追,出家十幾年,浸潤於老和尚著作導引中,漸漸地可以摸索到佛陀教誡一點點,在深信學佛可以成佛,堅固了我的漸修,說起來還是頑石一個!一點,再點,還是難達紅漆馬桶脫底,好在修行不是一生的事業,要經多生、千生、萬生的「我」;所以當下這個凡夫的「我」,豈可踏步不前,只有以此自勉,不可放逸,不可懈怠啊!多麼可悲的我啊!「我」如此,「眾生如此」,他們還等著不同的「我」發慈悲心願引導呢!所以「我」的責任,不僅是自度,更要度他,放不下,不可放下啊!

「我」的彈性很大,想做就能,不想做就不能,舉例如下──

一、近三個月,七月、八月、九月我都有行腳,從關廟菩提寺到甲仙祇園寺,每次都走得腳起泡;最後幾小時,頗感寸步難行,舉步唯艱;尤其第二次,早齋後走三至四小時到龍王宮休息,以自帶饅頭裹腹;因為一直趕路,又在大太陽下,體力消耗大,所吃饅頭有如慈禧太后吃窩窩頭,唯山珍海味所不及。下午兩點又上路,其時大雨如注,我在雨中行進四、五個小時,全身濕透;所肩小扁擔兩頭的背囊及僧袋,裡外也同樣濕透,兩腳泡在濕透的鞋中,腳底當然起泡,一步一顛走完全程,一直到第二天清晨,祇園寺山門打開才進去。行腳苦嗎?不苦是騙人的!但是在行的過程及結束後,的確可以啟發一些「什麼」,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不可言宣!

二、出家修行,應該是修正自己身口意,事實並非完全如此,有太多事,是別人找上門的,團體生活,相互間密度小,兩者不碰也難。所以只自掃門前雪管好自己還是不夠,凡事自己可以,但緣起自「他我」製造,你不理會行嗎?雖然閉嘴禁語是很好的法門,好也罷、不好也罷,不過少說幾句,可省卻很多口舌是非,然而這是要修養的,你有熬得住被人修理的本錢,此時老和尚的止觀法,最可派上用場。情況來啦,又有止觀的新材料呢!其實說別人容易,一旦自己碰上,習氣來啦,無明火起,能忍嗎?石頭壓草,當下即有止觀法,有時也會昏了頭,卻之不顧呢!事後「諸葛亮」又有何用,業已造成了。

三、調整職事,向當家師建議,可否作幾個月香燈,幾天後得到的回答是有「他我」說年紀老啦,爬上去打鼓,恐怕有危險。其實了解「我」的是「我本人」,「我」想是自信能,只是說明一切唯心造,所以「能」不是「他我」可代為決定的。做不做香燈不重要,而是如何掌握當下所起的願,與年齡「老」「壯」無關,八十二歲飄洋過海到普陀山一天朝山九小時,那是願的力量,和年老無關。

四、十幾年前,拜經塔,一字一拜計六千多大禮拜,有四至五次。第一次,拜到《金剛經‧第十六分》:「復次,須菩堤!若善男子、善女人,受持讀誦此經,若為人輕賤,是人先世罪業,應墮惡道,以今世人輕賤故,先世罪業則為消滅,當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時,「我」暈過去了,不知躺了多久,才甦醒過來;第二次拜經塔拜到此處,左肩疼痛無力,拜下去還可以先跪下,再以右手支持緩慢躺下去,起來就困難了,要扭動身體,以右肩著地,側身轉體以腰膝的力量緩慢挺起身體,如此拜完還要二千拜呢,最後一次就順利多了。本來修行就不是當少爺、老爺心態者所易從事,如不面對苦而不以為苦,信施真的難消呢!常住派的工作推三阻四,豈是出家人之所為!

五、幾天前,拜經塔,預定三個月夜晚;當拜了幾天,只拜到「何以故,須菩提,如我昔為歌利王割截身體,我於爾時,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何以故,我於往昔節節支解時,若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應生瞋恨」拜到這裡,我想起老和尚所舉喻,真是妙透啦!「如穿衣,久了會髒可以洗」,可是一再的穿洗,衣服也會壞,壞了可以補作百衲衣;還是可以穿,發揮衣的功能,如果衲衣也壞到不能再穿,只好換新衣。我想這就是體衰或年老入滅重新投胎,換一個臭皮囊的時候了。以色身比於衣服,色身從無始來,不知更換了多少身份、形狀,因業的不同來回娑婆世界受報,在每一當生,因執於四相,放不下,又造業,若離於四相,那個自在的我,不就是我的本來面目嗎?經塔不再拜了,好好的從自己身口意上,依師父常對大眾開示耳提面命的指示去實踐吧!

智惇六十七歲出家,皈依老和尚為徒,出家前自問尚能潔身自好,唯在不知下所造之業,必然不少。午夜捫心自問,出家後雖全身病痛,經年累月在業報中承受。從人際關係言,仍有不良者,令他人不快,如果還有更多業緣,如是總非善也,總之四相尚在(註4),就是不該。出家修行,本應依律,嚴以律己,由於業習深重有心避免不犯,有時卻難以自止,定力不夠也!若將自心懸於空中,提心吊膽,仍不免差錯,一再造業。懺悔!懺悔!來日不多,不可放逸。所剩今生還有多少?!自己未度,還侈言度人,妄語後果,能不警惕,如不以行踐之,豈非有負師父所賜法名「惇」之含義嗎?

(註1)出家後稱過去妻為“故二”或“本二”。

(註2)Mandarin(a Manchu official):清朝時英國人到廣州通商,問官員:你說的是什麼語言?官員回答:我是滿大人,英人誤以「滿大人」作為中國國語(後專指北京官話)。

(註3)見蘇東坡遊廬山詩

(註4)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