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夢(下)

文/癡人

六、故國家園夢

五代南唐後主李煜,雖貴為一國之君,但才華洋溢,所作的詞被推為古今第

一。只是不思振作,以致成了亡國奴。

有一年,御後花園的牡丹花盛開,他邀請法眼文益禪師一同賞花。美景當前,禪師便應對一首詩云:「擁毳對芳叢,繇來迴不同,髪從今日白,花是去年紅;豔異隨朝露,馨香逐晚風,何須待零落,然後始知空。」

牡丹花是「花之富貴者」,正好比擬做君王的李後主。春天的牡丹花盛開時,南唐所在地的長江流域一帶還不減寒意,所以李後主穿上毛製成的毳衣禦寒,何其高貴與稀有。又有閒情逸致,面對開滿牡丹花的花叢,去欣賞它,這種種情景,自古以來,有幾個人能享受和君王相同的殊勝待遇呢?牡丹花年年盛開,今年開的花,和去年沒有兩樣。可是歲月無情催人者,頭上的青絲,今日已變為白髪,不再和去年一樣了。更深入去認識,牡丹花雖年年盛開,好像成了常態,可是它不凡的豔麗,與美好的花香,就如露和晚風一般,何其短暫無常。不久之後,就滿地紅英,最後成了花泥,塵歸塵,土歸土,不離成、住、壞、空的法則。既然知道有花開,必有花謝零落的時候,就應及時把握,不迷戀外塵的色香味觸,努力學佛修行,以了生脫死;或一新朝政,為人民謀求萬代的福祉,以發揮生命的價值。何必等花謝零落滿地,才知一切皆空呢!

後主也知道禪師一片好心諷諫,有了些微的體會,也想力圖振作。無奈積重難返,一心只想向北宋進貢稱臣,歌功頌德,以求苟安。偏偏宋太祖是個講求「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的皇帝,怎能留下心腹之患,於是派大軍討伐南唐。後主不戰而降,被抓去做階下囚。後來雖然也被封公封侯,但物質生活非常清苦,精神又受到監視、控制,這才緬懷起南唐的一切來,因而常常夢遊故國的山川與家園。如他所作的詞說:「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遊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又有:「故國夢重歸,覺來淚雙垂。」前後的榮枯對照,更顯淒涼。

悲傷之餘,他也有了「人生如夢」的體會。如「江南江北舊家鄉,三十年來夢一場。」及「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事後的諸葛亮,失去了太多,只得到無限的悔恨。唉!何須待零落,然後始知空啊!

七、半夢半醒的修行夢

所謂「一葉知秋」,或「良駒見鞭影而馳」。學佛的人,或是親自體驗了生、老、病苦,或是看到親人甚至不相干的他人的老病、死苦,就能生起警覺心,而有所體會人世的無常、苦、空、無我,因之發起厭離心和菩提心。更發現他們辛苦營求幾十年,臨命終時回想,真的只像作了一場夢般短暫的時光;而那些念念不忘的身外之物,竟像極了夢中的影像,有什麼值得計較、執著和不捨的。果然,「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李後主於此詞中,是有著很深的體會的,只是太遲了。

所幸學佛的人悟性較高,能以人為鑑,以古為鑑,不必自己親自試驗,不須待零落,已然知是空。因而割愛辭親,捨俗出家,想了生脫死,成佛成菩薩。雖然同樣是作夢,同中卻有異,我稱之為「半夢半醒的修行夢」。

何以說出家修行的生活,是在半夢半醒之間?有經論為證。《瑜伽師地論》卷二十四,說:「於寢臥時,時時覺悟,如林野鹿,不應一切縱放其心,隨順趣向臨入睡眠。」又《佛遺教經》說:「晝則勤心修習善法,無令失時,初夜後夜,亦勿有廢....無以睡眠因緣,令一生空過,無所得也。」未證聖果的人,經典說還有五種怖畏:惡道畏、惡名畏、不活畏、死畏、處眾怯畏。又不離天魔、死魔、煩惱魔、五陰魔四魔的魔掌。這些都如同獅子虎豹豺狼,時時刻刻虎視眈眈,想獵殺像林中野鹿的出家修行人,而飽食其肉。所以不但於寢臥時,時時覺悟,保持半夢半醒的警戒狀態。乃至衣食住行,二六時中,心心向道,如救頭燃,不敢有所放逸。

祖師大德們,都已超脫五怖畏,出離四魔掌,他們是如何的心心向道,如救頭燃呢?或者說,他們是如何作半夢半醒的修行夢呢?趙州從諗禪師,可謂是最指標性的人物了,大家知道「趙州八十猶行腳」。他曾說:「老僧行腳時,除卻二時粥飯是雜用心,除外更無別用心處。」真叫人汗顏,我們則是雜用心太多,於道用心太少。

又說:「七歲兒童勝我者,我即問伊;百歲老翁不及我者,我即教他。」和師父雲老禪師「讀」的法門異曲同工,只是我們都好「教他」,不屑「問伊」。

還說:「你若一生不離叢林,不語五年十載,無人喚你作啞漢,往後佛也不奈你何。你若不信,截取老僧頭去。」這下祖師「呆人為保」,兼差替人做保,不怕被拖垮?只為他親自走過,此路可達,此道可信,才敢拍胸脯保證。(以上取材自師父雲老禪師所著《正法眼藏》一書。)

師父也曾說過:「你們如果能在菩提寺老老實實、安份守己的修行一輩子,一定能成就道業。」大家都不太相信,以為是安慰我們的話。現在連趙州禪師都掛保證了,該可以相信了吧!

有一位師兄弟,根機很不錯,也滿精進的,卻自己住在外面的精舍。本來念茲在茲的於道業上,後來因為有一些小小的玄異顯現,信眾爭相前來親近供養。於是忙碌於名利場中,而送往迎來,無暇修行。結果罹患癌症。師父叫他回寺休養,並為他開示道理方法,還命師兄弟照顧他;死後,師父又運用中陰身引度法度他,使不失人身。他臨死前,又後悔又感動的說:「如果時間能倒流的話,我一定不會再離開千佛山。」俗語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很值得我們警惕。

其實自住精舍或茅蓬,並沒有對與錯。只是一個人自己住,不但如師父所說的:「無行可修。」還因為沒有僧團的保護約束和護持,少了四事供養,也沒有規矩法則可依循,比較不能按表操課。又缺大眾熏修,互相激勵、勸諫,凡事我自己說了算,隨緣卻不能做到不變,成了攀緣,方便最後成了隨便。所以古德才說:「不破本參不住山。」事實上要面對外面那些聲色犬馬、五光十色的誘惑,如果沒有「作得了主」的修養,想全身而退,或是在塵不染塵的話,的確是很困難的。

柒、一切法如夢的教觀

唯識法相學,尤其是《瑜伽師地論》說的最詳細,說世間的一切法,不出有為無為二法,及遍計所執性、依他起性、圓成實性三性。四大五蘊六根八識,一切色心二法都是依他起性。依於依他起性,給它取名字,而生起計較執著,是名遍計所執性。知「一法唯有名」,又知一切依緣所生的法,如夢、如化、如尋香城,如陽燄、光影、谷響、鏡像般的不實,不生計較執為實有,即是圓成實性。所謂:「若於依他起,遠離遍計執,當體即是圓成實。」

《楞伽經》更進一步標明「三界唯心,萬法唯識」的宗旨。以五法、三自性、八識、二無我為立論,說:「自心現、性非性,離有非有,一切法不生。」直指世間的一切法,都是如來藏真如,與最初一念無明,真妄和合,隨緣所變現。凡愚見有一切法生起,其實如春時燄、犍闥婆城、夢、畫像,又如翳目見垂髪,如火輪一般,雖生而實未嘗生。所以《楞伽經》才說:「從愛生諸陰,有皆如幻夢。」及「如是一切法空,如是一切法無自性.....然菩薩摩訶薩說一切法如幻夢,現不現相故,及見覺過故。」又說:「一切性顯現,如畫熱時燄;種種眾色現,如夢無所有。」

不止是《唯識學》的經論這麼說。《金剛經》,《大品般若經》(其實《金剛經》只是大品般若經的一分)雖被歸類為大乘始教的空宗,與瑜伽的法相宗,楞伽的終教法性宗不同(很多大乘經典都是始、終、頓、圓四教並談的)。但是所宣揚的大乘「諸法空相」的精神,則是同條共貫的,差別只在淺深有異。如《金剛經》有名的四句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它不說一切法什麼都沒有,是有,只是如夢如幻如影一般,雖顯現而虛妄不實;又似水泡、朝露、電光一樣,剎那顯現,乍起還滅,能把握的究竟又有多少?

又如《大品般若經》四百卷,法湧菩薩對常啼菩薩說:「一切如來應正等覺,說一切法如夢所見,如變化事。如尋香城、光影、響、像、幻事、陽燄,皆非實有。」並沒有否定有,卻能深入的認識,「有」是不實在的。即《心經》所說的:「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乃至「受想行識,亦復如是。」知道色與空不只是不異而已,而且還是相即相融的。

而為了破除我們凡夫,堅固的執著四大地、水、火、風,能造一切色,是真實的有。《楞伽經》中佛開示我們:「津潤妄想大種能生水大,堪能妄想大種能生火大,飄動妄想大種能生風大,斷截色妄想大種能生地大。」一切唯心所現,心外無法,法法唯心,果然是色不異空,色即是空。

有人會懷疑,夢只是腦海中顯現的影像,並不是真有其事。而現實生活中的一切,六根所對的六塵,及五蘊的變化作用,再真實不過。二者怎麼可以相提並論?那就請問:「夢中的一切,有那個地方和真實的不一樣?看得見、聽得到、摸得著,也同樣會生起七情六欲的五蘊變化。而在還沒醒來之前,有誰相信是在作夢!既使夢醒了,還有人認以為真,不相信只是一場夢。」會再質問:「夢有醒來的時刻。而人生在世,本來就清清醒醒的,勉強要說作夢,那就請問,夢什麼時候醒來?」「經典說,八地菩薩破除俱生我執,得如幻三昧,證得寂滅定,『如人夢中,方便度水,未度而覺,覺已思惟,為正為邪!』又永嘉禪師的《證道歌》也說:『夢裡明明有六趣,覺後空空無大千。』都是無明夢醒的時刻。」

佛說一切法如夢的教觀,對我們有什麼饒益?當面對色塵緣境,分別心生起,產生計較執著的時候,知一切法唯心所現,外性非性如夢不實,能淡化我們的我、法二執。相對的,貪瞋癡也能得到有效的控制,不會因外面的順境與逆緣,五蘊一氣呵成就相應,而起惑、造業、受報,若想行之間有了一點緩衝,從而進入非想乃至非非想。能調整我們的身口意,使缺失減少,就是在修行。至於見性、明心、無明黑漆桶脫落,那是果位菩薩的境界,離我們凡夫太遙遠,就不提了。

 

捌、夢,不是斷滅空,撥無因果

有人以為,佛說「一切法如夢」,或說「諸法空相」,就成了無業無果,無修無證。造業不受果報,修證也不成正覺,因為「一切皆空」嘛!那就成了斷滅空、撥無因果了。如《楞嚴經》說:寶蓮香比丘尼私行淫欲,妄說一切法空,淫欲無有業報,結果生身墮落阿鼻地獄,可為殷鑑。所以經典常說:「寧取人見如須彌山,不取無所有增上慢空見如芥子許。」取人見雖著我相乃至壽者相,還信行善得善果,造業受惡報,不失人天身。取無所有增上慢空見,則撥無因果,沒有業沒有果,沒有修與證,善不為,惡不畏,自己墮落,還誤導他人墮落。所以才說「萬法皆空,因果不空。」古德也說:「修習空華萬行,宴坐水月道場,降伏鏡裡魔軍,大作夢中佛事。」雖知一切法如空華、水月、鏡像及夢,仍不廢修習萬行、宴坐道場、降伏魔軍、大作佛事。是有修有證,只是如夢一般,不執著修證而已,怎可以和斷滅、無因無果混為一談呢?

佛陀為了怕人妄說一切法空,成了斷滅見,故在經典裡,處處都有破執的言論。如「我常說空法,遠離於斷常;生死如幻夢,而彼業不壞。」而《大品般若經》五三三卷則說:「諸善男子,是一切法本性皆空,本性空中,有情及法雖不可得,而所修行亦無退失。」五六六卷也說:「雖知諸法皆如幻夢、響、像、光影、陽燄、變化,及尋香城虛妄,無有有情、命者、養者、士夫、補特伽羅,而常宣說有業有果。」

看似矛盾,其實不矛盾。就如《永嘉證道歌》所言:「夢裡明明有六趣,覺後空空無大千。」空空無大千是覺後的境界,也是佛所說的「自心現、性非性」的諦理。而凡夫在夢裡,六趣是明明有,空與有不相混濫。夢未覺之前,要努力修證出離六趣,要趨吉避凶免墮三塗。夢醒是理想境界,也是因修證而有。三塗苦報雖不離夢,而凡夫在夢裡受苦,也認為是真。除非夢醒了,才可以說一切法「不可得」,「一切法空」,但也不可以說無業無果的斷滅空。所以師父雲老禪師才說:「空不是什麼都沒有。」

玖、總結,該如何面對如夢的人生

名作家,大學教授洪蘭女士說:「有充實的一天,可以一夜好眠;有意義的一輩子,就得以安息。」以世間法而言,能做到這樣,可以算完美了。要以出世間的佛法來說,那就如五祖弘忍說的:「依此偈修,有大利益;依此偈修,免墮惡道。」但是如此見解,「覓無上菩提,了不可得。」因為一夜好眠,最多是一覺到天亮,或好夢正香甜,又不是大事已辦了。卻毫無警覺性,不能做到如林野鹿,時時覺寤,常常處於半夢半醒之間,去修行辦道。「有意義」又太含糊,頂多是多行善、少造業,或不造業。安息只是不枉今生。那來生呢?會不會再造業?過去生呢?業清淨了沒有?造太多的善業,如果沒有戒定慧的修養,將會往生於人道、天道一味享樂。樂報受完,過去的惡業還在,就不免三塗了。

所以「有意義」,如果不以修學佛法的戒定慧為前提,是不能出離生死苦海的。《楞伽經》更斬釘截鐵的說:「彼諸外道無有涅槃。」何謂涅槃?經說:「妄想識滅,名為涅槃。」雖然只是小乘阿羅漢的境界,已能出離三界六道的生死輪迴。而佛所證的大般涅槃,則是五住無明究竟,二種生死永亡,我法二執全消,煩惱所知二障悉淨。

我則認為,以一個出家的學佛行者來說,如果不離於戒定慧,悲愍自己未出五種怖畏,未離四魔魔掌等如獅子、虎狼的威脅,時時覺寤,如林野鹿。該精進的,都精進過了;該把握的,都把握到了;該遇上的有修有證的大善知識(如恩師雲老禪師),也遇上了,還能依教奉行每一天、一輩子。既使沒證到什麼果位,則面對信施,就可以無愧了;臨命終時,面對死亡,也可以無憾了。這種修行的生活,雖然還不離夢中,但是套一句《金剛經》的話,可以說為「佛說是夢,即是非夢,是名為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