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一盞燈燭---久嚮(響)龍潭

文/恕

雲老禪師《休庵禪案》:

舉:龍潭因德山請益抵夜,潭云:「夜深子何不下去?」山遂珍重揭簾而出,見外面黑,卻回云:「外面黑。」潭乃點紙燭度與,山擬接,潭便吹滅;山於此忽然有省,便作禮。潭云:「子見個甚麼道理?」山云:「某甲從今日去,不疑天下老和尚舌頭也!」至明日,龍潭陞堂云:「可中有個漢,牙如劍樹,口似血盆,一捧打不回頭;他時異日向孤峰頂上立吾道在。」山遂取疏抄於法堂前一炬火,提起云:「窮諸玄辨,若一毫致於太虛,竭世樞機,似一滴投於巨壑。」將疏抄便燒,於是禮辭。

 

  無門曰:德山未出關時,心憤憤,口悱悱,得得來南方,要滅卻教外別傳之旨;及到澧州路上,問婆子買點心,婆云:「只如經中道: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大德要點那個心?」德山被這一問,直得口似扁擔;雖然如是,未肯向婆子句下死卻,遂問婆子:「近處有甚麼宗師?婆云:「五里外,有龍潭和尚。」及到龍潭,納盡敗闕;可謂是前言不應後語,龍潭大似憐兒不覺醜;見他有些子火種,即忙將惡水,驀頭一澆澆殺,冷地看來,一場好笑。

 

  頌曰:聞名不如見面,見面不如聞名,雖然救得鼻孔,爭奈瞎卻眼睛。

 

  野老曰:

一掮青龍疏,要毀教外別傳之旨,誰知三心不得,受供點心也無!可是婆子存心找岔?幸得指點龍潭,勉強承當黑夜;一份紙燭啟明,透體納盡敗闕!

  大德!龍潭不是水淺,智水融融滔天,試想那紙燭底星星之火,如何在龍潭燎原?任德山道氣氤氳,依舊不保火種!因此,龍潭度燭還滅,唯恐毀了落地眉毛!

  可是氣急敗壞了的?剛剛提著一盞燈籠,欲向長安行去,孰料武帝橫蠻,硬把他的去路堵煞,無可奈何,浮山石寺養晦,保有燈光不熄;靜待來朝大放光明!

  行者!後事不論,且道金剛經三心不可得的意旨,畢竟與龍潭的紙燭有何交涉?嘿嘿!不是鼻孔朝天,難免喉乾舌苦;因此道:不是龍潭的,不是婆子的,不是德山的,究其義諦,仍然不是的;那末,草鞋底下滿泥濘,您說,龍潭之內,可是有水?有龍?

 

筆者不懂禪,但對這則禪公案頗有興趣,遂試筆如下:

【壹、         龍潭不是水淺,智水融融滔天,試想那紙燭底星星之火,如何在龍潭燎原?】

 

德山宣鑑禪師擅長講解《金剛經》,故有周金剛之稱,初始他為南方禪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理法深覺不平,謂:「佛學如此博大精深,即使修行一輩子,也難以成佛。南方的行者竟敢胡謅什麼“教外別傳”?」

德山以為南方的禪論是膺品的天空,起不了日月光照,於是他挑著自己著述的《金剛經青龍疏抄》離開四川,想到南方找禪者論辯。當他走在湖南澧陽的路上,看到一位婆子在賣餅,就停下擔子想買點心,婆子指著他的擔子問:「裏面裝的是什麼書啊?」德山道:「是《金剛經青龍疏抄》。」婆子說:「我有一個問題,你要答得上來就送你點心吃,如果答不上就沒有點心吃。《金剛經》上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也不可得』不知道你點的是哪個心?」周金剛頓時啞口無言。後來婆子指點他參訪五里外的龍潭崇信禪師,初入寶山,他卻像魚在水不知水,人在妙法裡不知妙,而且才只懂得音樂的一小節拍,卻嚷著:「久嚮龍潭大名,到了這裡可見水?可見龍?」

 

這時的德山還是一個“知解”之徒,未悟出佛法大意。德山就一直侍立在龍潭禪師身旁請教,到了夜晚,龍潭禪師說:「夜深了,你怎麼還不回去?」德山便往外走,剛走幾步又回來說:「外面好黑!」龍潭禪師便點起一紙燭燈籠,他剛伸手接,禪師又一口氣把燭火吹滅,德山頓時大悟,立刻向龍潭禪師頂禮,良久不起,龍潭禪師便問道:「你見到什麼了?」德山禪師說:「弟子心光已亮,從此不再疑天下老和尚的舌頭了。」未到龍潭之前,德山只小有智光,就像包在燈罩裡的小小火焰,經龍潭禪師點撥,那片慧光才剎時照臨心海。此情此景不禁叫人思量:「當燭火被吹熄時,周圍相蹤未失,何以不能得見?好比有日月則有光,無日月無光時,日月只是隱於雲天,未見日月但其光依舊璨然。」故說“相”時,不在日月;說光之時,不在“境”,真空妙有,因緣自然,一旦迷於相,住於境,仍是不見龍不見潭,即使智慧鋒利如刀,也成洪荒萎草,何以透顯自性圓覺?

 

     龍潭禪師將火自燃自滅,這臨門一腳,不就說明了「開顯智光,不可依賴別人」,僵守“繼承”不是大力殭人!更須創新、自我鑑照才能澈悟法性。因此德山禪師一頓悟,去除那份依賴,心燈便也啟明了。至此想到另一則公案,一群野鴨子飛過去,馬祖禪師問:「那是什麼東西?」百丈禪師回答:「是野鴨子飛過去了!」百丈禪師犯了時空錯置的謬誤,因為禪怎可「道東道西」,分隔「這裡那裡」,等於是自築阻障!唯有超越明暗,超越時間的單軸脈動,「過去、現在、未來」三心漫成一片,當下時空粉碎,才能悟道。大悟後的百丈禪師看世界跟以前也不一樣了,人家問他:「為何剛才哭,現在笑?」他說:「我就是以前哭,現在笑。」這一哭一笑就像燭火一燃一熄,蘊涵著精妙的禪機。

關於“火”,雲老禪師在《雲水悠悠》p57有云:

「火為心識所生.....每一個人的心識,全都蘊藏了熾烈火種,各種不同的火種;像一粒粒的種子,只待機緣的融和,因緣的遇合,會如同黃河泛濫的濁水,滾滾沸騰,洶湧驚駭......例如,飢渴交迫時,煩惱紊亂時,仇恨交加時,無不是熾烈的欲望之火。當火焰毫不保留的宣洩出來,僅僅是那麼一剎那,是否平日有『聞思修』的歷鍊,以及腳踏實地的去行履?」

 

所以心識的業火,必經風吹雨露的洗禮,透過「聞思修」的歷鍊,才能顯現靈智妙覺,智慧的靈光一閃,生命便在當下整個湧現出來。

 

 

【貳、         任德山道氣氤氳,依舊不保火種!因此,龍潭度燭還滅,唯恐毀了落地眉毛!】

 

「見色著色,住色生心」,可見執著事理就不能突破“有所住”,到達“無所住”的境地,而“從門入者不是家珍”,所以修行切莫在枝末上鑽研,覺悟須從內心本體上立根!一如惠能大師說的:「不識本心,學法無益,若識自本心,見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師,佛。」

生命原本就不離那片光耀,但是這道的火種也無蹤無跡!如果德山禪師想宣揚大教,一切言行必須要從自己胸中流出,才能頂天立地。德山自從領悟佛性不在他處,而在己邊,看到龍潭禪師燃火復又還滅,一副生動的表達,這才對《金剛經》「無念、無住、無相」的宗旨更窺堂奧,始才明白“己力猶有未逮”,立刻將一切歸零。

可見本來面目,「自古今而不變,歷萬劫而常新」,豈是“過去、未來、現在”及“明暗”能分隔的?龍潭度燭還滅,也是佛法「不可說、不可說」的極致表現,所謂細針插不入,風吹雨打不著,多言不中,更有毀了落地眉毛之嫌!

 

【參、剛剛提著一盞燈籠,欲向長安行去,孰料武帝橫蠻,硬把他的去路堵煞,無可奈何,浮山石寺養晦,保有燈光不熄;靜待來朝大放光明!】

 

德山尋道的心路歷程可謂苦辛,風塵僕僕尋訪南方,對當地「頓悟成佛」的諦理“心憤憤”、“口誹誹”,其實那也是無明、法執作怪。漫漫狂風沙,前程茫茫,又有誰為他提燈引路,助其挺胸直腰?還好他是具有宿根的人,雖被婆子問倒,愕然不知所對,最初的一番氣勢,早已消逝得無影無蹤。他才知道南方惠能大師的頓悟之說,在老婆婆那裏就有了印證。幸經婆子點化以後,下了一番決心想向外找出路,就算到了龍潭,依然與善知識“前言不應後語”,無門禪師說:「龍潭大似憐兒不覺醜;見他有些子火種,即忙將惡水,驀頭一澆澆殺,冷地看來,一場好笑。」如果沒有龍潭禪師把他引向內心用功,放下知解障,即使抖擻精神,保有火種,也不能得到龍潭的燭火觸機。

 

德山禪師為青原第五世,道風峻嶮,棒打天下衲子,與溈山、洞山、臨濟之道風相對峙,係一嚴格修行者,門人眾多,曾住澧陽三十年,曾遭唐武宗(841~846在位)廢教,避難於浮山之石室養晦,保有燈光不熄,後來武陵(湖南)太守請師入州,大振宗風,將古德禪院蔚為一大叢林,可謂“靜待來朝大放光明”!德山禪師侍奉龍潭禪師三十餘年,八十四歲圓寂!有「德山棒」之稱譽,只為學人常墮知見葛藤,故他常對來僧說:「我宗無語句,實無一法予人。」因為他已深深體驗到知解不是佛法要義,難見本來人!

【肆、行者!後事不論,且道金剛經三心不可得的意旨,畢竟與龍潭的紙燭有何交涉?】

 

其實一個開悟的人該用「當下」、自然的心來處理事物,「平常心即是道」,佛法必須化為日常生活的蛛絲馬跡,要吃便吃,自心明靜通透,本來面目應緣不變,三心若有,就是跟著色塵緣境轉當個奴才,永遠空不了“色”!簡值徒耗精神!所以你是讓時間跟著你跑,做主人好?還是跟著時間跑,做一個奴才?

 

德山自向內凝視,始才從龍潭的表現中明白三心的更深義諦,這顆心要明媚即明媚,要興茂即興茂,要怡然便沈靜。明白了微言大意,“過去、現在、未來”即刻停止了賽跑,德山在婆子、龍潭那裡參的都是活句,不是死句,你說那婆子刁難人家嗎?似又不然,她只是用樸素、簡單、直白的風貌指點德山,將“點心”提昇至心靈層面,她要德山超越時空“單向流動”的三心束縛,自由任運,這才符合生命活潑靈動的節拍。於“生”不生,於“滅”不滅,無智亦無得、無來亦無去,你說燭火又何有生滅?

 

老禪師在《雲水悠悠》中說:「『業從無始以來,由心識造作,緣境之惑,逗引著欲望,自然生起“能所”。』若問『何處是心?何處是識?』如果覓心識皆不可得,即可以歇處休!」

三心若可得,生命則免不了桎梏、侷限與因循,故千萬別透支昨天的憂慮,預支明天的煩惱,要如實活在當下的明妙圓覺中!

 

【伍、窮諸玄辯,若一毫置於太虛;竭世樞機,似一滴投於巨壑 】

 

德山禪師原本置身迷惘的漫長暗夜,大悟之後便在法堂將自己著作的《金剛經青龍疏抄》燒了。龍潭禪師曾對大眾說:「這裡有個漢子,牙齒好像劍樹,張著血盆大口。一棒打不回頭。他日異時,在孤峰頂上,樹立我的道法。」德山禪師回顧往昔所為感歎著:「窮諸玄辯,若一毫置於太虛。竭世樞機,似一滴投於巨壑。」

意思是「窮盡了玄理佛論,也不過像放在虛空中的一根毫毛;用盡了世間機巧,也不過像投入巨壑中的一滴水珠。」可見人的知識無論多麼通玄奧妙,與自然的、真理大海相比,簡直就像一根毛、一滴水而已。無門頌曰:「聞名不如見面,見面不如聞名,雖然救得鼻孔,爭奈瞎卻眼睛。」德山燒了疏抄,就是不想再被經典的語言文字牽著鼻子走,但所謂「依文解字三世佛冤;離經一字如同魔說」,完全不看經典也會像瞎了眼般,可見,不即不離,從中得到價值饒益,能明心見性才是鼻孔朝天,是“俱眼漢”。

 

一陣風暴刷淨了天空,金光閃閃的太陽又再升起了!想起德山禪師那盞南方永不磨滅的紙燭,映照天地熠熠神彩,光明撒遍天際無涯。大德!明與暗、偏與正就在一念間,可否問您“隨身帶有火種”嗎?是菩薩一地?二地?三地?還是六地、七地?是因位菩薩?還是果位菩薩?祈願你我也保有菩提火種,像德山禪師一樣能得善知識的撥點,心中直下明白,他日必得乾坤獨步,大放光明異彩。 

遠處好像聽到龍潭禪師的聲音:「涉水無聲,踩泥無跡,這夜是更寧靜了!」所謂「勉強承當黑夜,一份紙燭啟明」,德山禪師不簡單!以那不起眼的一滴水、一根毛,步入無限,終於找到了他的法水活泉。